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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自营翻墙机场 - 提供免费节点不限时试用

第68章(第1页)

光阴荏苒,转眼又捱过十日。落月桥上开始有穿单衫的小姑娘早晚出来卖茉莉花,茉莉花香气清雅芬芳,医书记载,以茉莉蒸油取液,做面脂头油,既可润燥长发,也可香肌浸骨。京城审刑院详断官范府院中,寝屋里,范夫人赵氏正坐在镜前,任由身后丫鬟将新买的茉莉头油轻轻擦拭在发梢处。头油落在发梢上,原本蓬松的乌发顿时变得熨贴起来,越发显得如绸缎细腻。赵氏看向镜中的人,美貌妇人脸若桃花,眉似柳叶,十足的丰艳动人。她却微微蹙起了眉,左右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又探出手摸了摸自己腰身,问身后的婢子:“翠儿,我近来是不是胖了些?”婢子笑着答道:“夫人花容玉貌,窈窕得很呢。”赵氏摇头:“不,我近来定是丰腴了些。”这些日子范正廉早出晚归,赵氏服侍他用饭起居时,时常看见范正廉心不在焉的模样。赵氏本就担心范正廉随着仕途得意,心思也渐渐飘向他处。如今范正廉反常,赵氏自然怀疑。只是她的人偷偷查探,也没查出个什么外室的蛛丝马迹,思来想去,赵氏只能怀疑是范正廉厌倦了自己。她望着窗外的日头,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天气越来越热了,女子的衣衫也越来越轻薄,她已换上了金丝纱,纱衣上有粼粼微光,走起路时若日光下的波纹动人。只是动人归动人,这样薄薄的纱,若非本身身子清瘦,穿起来难免显得臃肿。赵氏是丰腴美人,天气冷时衣料还能遮一遮,天气热时一穿得单薄,总是对自己的身姿多有不满。是的,赵氏对自己的身姿格外敏感。或许是因为幼时爹娘为她取的闺名“飞燕”,一听就轻盈袅娜,何况那位同名的祸国妖姬是以纤细能成掌中舞而闻名,自小到大,这名字就如美丽的咒,一直绑缚于她心头。赵氏生得很美,然而不知是不是上天刻薄,随着年纪渐长,她日渐圆润丰腴。这本来和无损她美人之名,可与她的闺名一衬,总觉得有几分促狭。赵氏也自觉恼火,她想要“人如其名”,想要“嬛嬛一袅楚宫腰”,可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些事偏也邪门得很。无论她吃得再少,用过再多药,她的四肢始终无法像那些画上仕女一般单薄纤细,就如牡丹花永远也变不成百合花。偏偏她的夫君范正廉看够了牡丹花,如今瞧着似对百合花感兴趣的模样。赵氏冷冷地想,这世道,总归是对女子要求更多。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倒是记起了一件旧事,唤来身边婢子:“对了,之前让人去仁心医馆买‘纤纤’,怎么还没买到?”上次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来府中小坐,闲谈时曾说起京中出了一味药茶,效用极好,屠夫用了都能变潘安。这实在是无稽之谈,不过董夫人说得信誓旦旦,不似说谎模样,加之赵氏近来也有闲,便真令人去城东庙口查探,一问,果然见有一矫勇男子正在卖肉。那猪肉潘安的故事竟是真的。如此,赵氏便心动极了,立刻叫下人去采买来。婢子答道:“府上采买的人说,医馆的坐馆大夫一直说无货,采买的前前后后这十日一共已去问过四五回,都空手回了。”赵氏动作一顿:“已去过四五回了?”婢子点头。“这医馆倒是好大的架子。”赵氏心中有些不悦,“既已去过一次,便该知我府上有用,换了识趣的人早就将东西巴巴送了过来。他们倒好,一介小小医馆,还教我们府上的人三催四请,好不识抬举。”顿了顿,赵氏又问:“这医馆背后可有什么人撑腰?”婢子摇了摇头:“奴婢已打听过,医馆的东家是个普通商户,坐馆大夫则是个进京的外地孤女。整个医馆统共就四个人,还有两个是干活的伙计。”赵氏讽刺:“果然,乡下人才会这般不知规矩。”夏日昼长,惹得她心中发躁,于是敛了笑意,冷道:“你再找人去医馆一趟,拿我的名帖,就说本夫人要用药,限她三日内必须送来。”“是。”……范府的帖子下来时,正是未时。已过夏至,昼日更长,西街上卖竹簟子的生意好了起来,街道上热浪滚滚,正午时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门,各自缩在屋舍中默念心静自然凉。杜长卿从官巷果铺里买了新鲜桃子回来,被银筝用井水浸过,拿出来冰冰凉凉。用刀切成两块,好似少女粉颊鲜嫩,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口舌生津,在大热天里很是清爽。“怎么样,陆大夫?”杜长卿摇着竹扇,得意洋洋地看她:“我们盛京的桃子,是不是比你们那更好?”这也要比较?银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陆瞳却笑了。落梅峰上也有桃树,但山上的野桃子又酸又涩,个头还小,稀稀拉拉结上几个,实在难以下口。芸娘从不将那些桃子摘下来,任由它们留在枝头,到了暑日,偶尔会有鸟雀来啄食,但也不太多。如果换做是眼前这样的甜桃子,落梅峰上大概会更热闹一点。阿城从外面走进来,将一封帖子递到陆瞳手中:“陆姑娘,范家的人又拿帖子过来了,请您三日内送上‘纤纤’。”这几日范府的人都来买药茶,偏偏这几日纤纤断货了,新的药茶陆瞳还没做出来。于是这范家隔三差五来催一催,催得人心里发慌。杜长卿“呸”的一声吐出嘴里桃核,斜眼睨着陆瞳,很有几分怀疑:“陆大夫,你这几日做药茶怎么慢了这么多?是不是做材料的银子不够?”陆瞳伸手接过帖子,将帖子收起来:“药茶已经做好了。”这实在教人猝不及防,杜长卿也愣了一会儿,片刻后,他道:“那还等什么?阿城,叫他们人赶紧来取!”陆瞳打断他:“等等。”“又怎么了?”“范夫人看样子很生气,只送上药茶,恐怕难以平息对方怒火。”杜长卿捏着桃核,目露诧然:“那要如何?你还打算负荆请罪,登门拜访?”“好主意。”杜长卿:“……”陆瞳站起身:“总要彰显我们的诚意。”……赵氏的人送帖子不过一个时辰,仁心医馆的回帖就立刻就呈了上来。婢女翠儿站在赵氏跟前,低声地说:“……医馆的坐馆大夫就在府门外等着,除了送药,还想亲自见夫人一面,许是知道得罪了人想当面致歉。”赵氏捧着手里的茶,心中轻视之意更浓:“现在倒是知道怕了。”“夫人可要见见她?”赵氏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让她在府门先等上一刻,再叫她进来见我。”陆瞳与银筝在范府门口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有个婢子姗姗来迟,引她们二人进府去。这下马威立得足够明显,陆瞳也不多言,只与银筝随着婢子往府院中走,行走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范府极大。原先以为柯家的府邸已然极宽敞,但范府的宅院比柯家还要豪奢许多。泉石林木,楼阁亭轩,处处可见精致讲究。陆瞳的目光在花园处一方红宝石盆景上一顿,随即低下头,神色意味不明。曹爷那头查来的消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原本出身小官之户,约莫六七年前得赐同进士出身,担任元安县知县。范正廉做知县做了三年,因办案出色,处理了好几桩陈年冤案,得当地百姓拥护。清名抵达天听,陛下特意擢升范正廉官职,将范正廉调回盛京。短短几年间,范正廉就由小小知县,成为刑部郎中,又至刑部侍郎,到如今的审刑院详断官,可谓风头无限。更重要的是,范正廉的名声还极好,民间都言他“明察秋毫、持法不阿”,素有‘范青天’的美名。想来正因如此,当初陆谦上京告状,才会第一时间求助范正廉门下。去求助一个‘有冤必查’的青天大老爷,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何况陆谦常年呆在常武县,平人百姓遇到不公,寻官老爷主持公道,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陆瞳垂下眼睛,真正清正廉明之人,府邸为何会如此豪奢?就算以范正廉如今的俸禄,想要养出这么一座宅子也并非易事。除非范正廉的妻子嫁妆丰厚,可范正廉的妻子赵飞燕,家世与范正廉未升迁前差不离多少。范正廉主持盛京昭狱刑司,若有人贿官,无非也就是在案子上做文章。何况以太师府的权势,只消打一声招呼,都不必送上银钱,底下的人也会将事情办得妥帖。正思索着,前面引路的婢子在花厅前停下脚步,道:“陆姑娘,到了。”陆瞳抬眼。夏日炎热,花厅里的竹帘半卷,雕花细木贵妃榻上,斜斜倚着个年轻的美妇人。这美妇人穿一件玫瑰紫纱纹大袖衣,面如银月,唇似红莲,头顶松松插着一只红翡滴珠金步摇,随着她动作,颤巍巍地轻晃,数不清的百媚千娇,教人看了心中发软。陆瞳心下了然,这就是范正廉的夫人赵氏了。她同银筝上前,规规矩矩地和赵氏行礼:“民女陆瞳见过夫人。”半晌无人应答。赵氏也在打量陆瞳。她已从下人嘴里听说,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是个女子,不过乍听闻此消息时,赵氏也不以为然。女子行医者不多,除了宫中翰林医官院的医女外,民间医馆药铺中的医女,多是家中窘迫不得已出来谋生的。否则好端端的,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出来抛头露面、低声下气地伺候旁人?赵氏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灰头土脸、畏畏缩缩的穷困妇人,谁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是以当陆瞳与银筝站在她身前时,赵氏才会大吃一惊。左边的俏丽姑娘手里捧着医箱,是医馆帮忙的伙计,瞧着比她的贴身丫鬟翠儿还要伶俐几分。至于右边的……赵氏皱了皱眉。这女子比她想得要年少许多,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甚是标致,体态轻盈,如雾乌发梳成双辫,乖巧垂在胸前。她身上的那件浅绿衫裙不知是做得宽大了些,还是因为这女子本身过于纤瘦,显得有些空荡,越发衬得人容颜纤丽,弱不胜绮罗。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钗环,只在发间点缀了些新鲜茉莉。茉莉芬芳,衬得少女越发明秀清雅。教人无端想起那首诗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锁窗隈,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是个美人。“你就是仁心医馆的医女?”良久,赵氏开口。“是,夫人。”“起来吧。”陆瞳与银筝这才站起身来。赵氏盯着陆瞳,脸色有些不好看。她惯来将容貌看得很重,可以允许女人比她聪明,却不乐意见到女人比她美丽。这医女生得有几分颜色,眉眼间又有些淡淡的书卷气,显得文弱秀雅,站在花厅中,若不早知道她是个坐馆大夫,单看上去,说是书宦世家的小姐也有人信。还有她那纤细的身材……委实教人妒忌。赵氏压下心中微妙的妒意,冷冷道:“听说你想见我。”陆瞳伸手,银筝忙递上医箱,陆瞳打开医箱,从里头取出三只雪白瓷瓶来,递到赵氏的贴身婢子手中。婢子将瓷瓶拿给赵氏看,那瓷瓶上以粉色纸笺画着几瓣榴花,是“纤纤”。“夫人府上的人先前来买药茶,奈何先前那批已经售罄,民女近来又在改进方子,方子未验清效果前,不敢随意送至夫人跟前,以免伤着夫人玉体。”“如今纤纤已改进方子,但耽误夫人时日,民女心中甚是惶恐,所以主动登门,替夫人分忧。”赵氏眉心一蹙:“替我分忧?”陆瞳抬起头:“夫人令人买下医馆‘纤纤’,可是为了纤瘦身形?”“胡说!”赵氏想也不想地否认,“本夫人何须用此等来路不明的药茶?”陆瞳沉默。赵氏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对自己容貌极其自傲,对于身材一事又格外敏感,面前医女这番话,无疑是专往她痛处戳,赵氏怎会有好脸色给对方看。不等她继续说话,眼前人又温声开口:“不瞒夫人,虽然‘纤纤’在盛京颇有盛名,用过的人都称赞,但事实上,我们仁心医馆中,最能纤瘦身形的,并非‘纤纤’。”闻言,赵氏一愣,下意识追问道:“那是什么?”“是这个。”陆瞳说话间,已从医箱处取出长布。长布之上,根根金针分明。赵氏疑惑:“这是什么?”“民女学过金针渡穴,夫人想要纤体,药茶只管一时,终归治表不治里。若辅之以金针,效用事半功倍不说,亦能养肤芳体、凝驻芳华。”“凝驻芳华……”赵氏眼中闪过一丝意动。世上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芳华永驻,何况是赵氏这样视容颜如命的。她每日为了拴住夫君的心患得患失,生怕一个不慎夫君被外面那些个小妖精勾了魂去。陆瞳这话,可谓是正中她心。她看向陆瞳:“你说的可是真的?”陆瞳颔首:“不敢欺瞒夫人。”赵氏哼道:“量你也不敢。”她盯着陆瞳的脸和衣裙,难掩心动,倘若这医女所说不假,若她也能如这女子一般纤弱单薄,穿起薄薄纱衣来,岂不是如仙子一般?自家老爷那被勾走的心神,或许不日就又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了。思及此,赵氏便嫣然一笑,对陆瞳道:“既然如此,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你为我施针。若真有成效,本夫人自会好好赏你,若你胆敢骗我……”她脸上的笑容倏尔散去:“敢欺骗审刑院详断官夫人,你可知是什么下场?”陆瞳恭声道:“民女不敢。”见陆瞳这般乖顺模样,赵氏似乎也很满意,正想继续说话,外头忽然有丫鬟来报:“老爷回来了”赵氏满脸惊喜,顾不得花厅里的陆瞳,兀自起身朝外迎去,边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陆瞳与银筝站在花厅里,只听得外头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伴随着赵氏嘘寒问暖声,有人走进了花厅。陆瞳抬眼看去。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或许还更年轻,这男子纱帽圆领,金带皂靴,行动间着实威风。浓眉直眼,黄胡子,眼神又很有几分慑人。这人本应是位很有威严的官大人,奈何个头不高,体态又臃肿,使得他看起来好似一只穿了官服的、大腹便便的黄鼠狼。同身边人站在一起,宛如美人与野兽。比起赵氏,他看起来才更像是需要服下那味药茶的人。男子一眼看到厅中的陆瞳,脚步一顿:“这是……”陆瞳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范正廉。这就是将陆谦打入牢狱定罪的,那位百姓拥戴的青天大老爷,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

第六十二章 表叔刘鲲

花厅中的赵氏见状,搀着范正廉边回头笑道:“这是医馆的坐馆大夫,陆大夫。”范正廉点头,目光在陆瞳脸上多停留了一刻。年轻又貌美的医女,很难不被人注意。赵氏见状,伸手按了按前额,作势体虚:“老爷,妾身近来身子有些不爽利,才请陆大夫上门来瞧瞧。”“身子不爽利?”范正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转头关切问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许是天热的原因……”赵氏与范正廉往屋里走去,一面回头对陆瞳使眼色。陆瞳会意,收好医箱同婢子退出花厅。赵氏的婢子将二人送到了范府门口,约定了陆瞳下次登门的时间,这才离去。望着重新关上的范府大门,银筝有些愤愤,低声抱怨道:“这范府的人真小气,还说朝廷命官呢,拿了药茶,一个钱也没出,诊金也没有,连口茶也不奉。”“不会之后姑娘给范夫人渡穴,她还是一毛不拔,想要空手套白狼吧?”杜长卿小气归小气,可从来没亏过陆瞳的月钱。陆瞳转过身:“无事,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诊费。”今日她登门范府,与范正廉的夫人赵氏搭上关系,已达到了目的。更何况,她还亲眼见到了范正廉。这位范大人,衣饰都很讲究,再看府邸豪奢,仆从傲慢,陆瞳心中的疑窦也得解几分。陆瞳带着医箱往前走,银筝拉住她:“姑娘,回医馆的路在那边。”陆瞳望了望远处:“天色还早,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去哪里?”陆瞳道:“去看看我那位京城的亲戚。”曹爷那头的消息,关于官家的少,恐生事端,没有背景的平人百姓,却能将家底都给翻个遍。银筝给的银子够多,得到的消息也就越详尽。快活楼打听的消息,当初陆谦在盛京被官府通缉,官府遍寻无果,最终是靠着一人告发陆谦隐匿的藏身之所才会被官府追查到下落。而那位告发陆谦的证人,叫刘鲲。刘鲲……陆瞳目光闪了闪。说起来,她还曾叫他过一声“表叔”呢。“走吧。”陆瞳对银筝道。二人离开范府门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却没留意在范府的对街处,有人停下脚步,望着她们二人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身侧有人询问。男子回过神,又看了一眼前面远去的背影,沉声道:“无事。”……“刘记面铺”在盛京雀儿街太庙前正当口的一处铺席上。面铺前架着一口巨大铁锅,腾腾热气从铁锅中升起,一同升起的还有扑鼻香气。门口站着个厨子正锅里下面,厨子身侧不远处的木柜前,倚着个丰腴妇人,见到陆瞳与银筝二人,妇人扬起一张笑脸,热络招呼:“两位姑娘可是要吃面?里面有空位!”银筝应了,同陆瞳一起走到铺里坐下。一坐下,银筝看了看四周,忍不住低声对陆瞳道:“姑娘,这面铺好大。”陆瞳的目光落在桌前茶盏上,道:“是啊,很大。”在这样热闹的集市,最当口的位置租银必然不菲,纵然面馆再如何盈利,要负担得起这样一间面铺,也不是件容易事。何况这面馆里的桌椅摆饰,一看就很讲究。过来擦桌子的面馆伙计指了指墙上:“二位想吃点什么?”陆瞳认真看了菜目许久,才道:“一碗炒鳝面。”银筝也跟着开口:“一碗丝鸡面。”“好嘞!”伙计搭着毛巾又去迎新进门的客人了,陆瞳抬头,沉默地注视着前方。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她正对着面馆的门口,那个谈笑的妇人背对着陆瞳,正与身侧的熟客说话。妇人穿了件宝蓝盘锦镶花锦裙,衣料簇新,腕间一只赤金镯子沉甸甸的,越发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银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悄声问陆瞳:“姑娘认识?”陆瞳:“我表婶。”银筝有些惊讶,正想开口,伙计已送上两份面来。喷香的面碗分散了银筝注意,下意识地道了一句:“好香啊。”炒鳝面盛在深蓝色的搪瓷碗中,面碗大而深,面条细而劲道,鳝丝铺了满碗,一大勺红彤彤热油淋上去,香气扑鼻。陆瞳取了筷子,没说话。王春枝煮的最好的面,就是炒鳝面。时日过得已经太久,陆瞳都快记不起来这位表婶的容貌声音了,只记得她做的炒鳝面很香。那时候陆家清贫,陆谦常带陆柔陆瞳她们去田边捉黄鳝。捉来的泥鳅放进筐里带回家,隔壁的王春枝会把黄鳝炒熟,每人一大碗炒鳝面。那是陆瞳为数不多的,饕足的美味记忆。她叫王春枝一声表婶,叫刘鲲一声表叔。刘鲲和父亲的性情截然不同。父亲古板严厉,刘鲲却和善可亲,会将她举得高高的坐在自己肩头,也会在父亲惩罚自己面壁思过时偷偷给自己递糖吃。王春枝和刘鲲在常武县呆了许多年,直到陆瞳七岁那年,刘鲲问父亲借了五十两银子,带着一家妻儿上京做生意去了。至此就失去了消息。再后来常武县疫病,陆瞳随芸娘上山,一晃七年时间过去,陆瞳自己都快记不清自己曾有这么一房亲戚,谁知道会从曹爷的人嘴里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所以她才想来看一看,这位对官府通风报信的、也曾在夏日傍晚给自己煮炒鳝面的“远房亲戚”。王春枝没认出陆瞳,自然,毕竟陆瞳与从前相比已变了许多。至于王春枝……陆瞳低下头,默默地吃了一口面。这位表婶看起来再无过去的朴素,老了一些,也光鲜了许多。从面碗里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陆瞳的视线,耳畔传来前方王春枝与熟客的攀谈。“老板娘,过不了多久就秋闱了,您家小公子今年秋闱,必然高中啊!”王春枝笑着佯作打他:“哪里就高中了,这每年秋考榜上有名的才多少?子德头次进考场,能顺利考完就不错了,做什么美梦?”“老板娘何必自谦,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家两位公子争气,大公子两年前考中,小公子当然差不了,介时小公子中了举,可别忘了请我们吃杯酒!”一番恭维说得王春枝合不拢嘴,喜得连连答应,好似刘子德榜上有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陆瞳拿筷子的手动作一顿。刘鲲与王春枝有两个儿子,也就是陆瞳的表哥刘子贤和刘子德。不过……在陆瞳的印象里,这两位,可不是个读书的料啊。她再夹了一着面条,并不放入嘴里,碗间传来的辛辣香气一点点漫上来,将陆瞳的脸颊也蒸上一层嫣红。陆瞳眸色沉沉。刘鲲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刘子贤,小儿子刘子德,是陆瞳的表哥。和表叔表婶不同,陆瞳其实并不大喜欢这两位表哥。这二人性情傲慢,又惯来眼高手低,在常武县时,为了躲懒,时常让自己的活计丢给陆谦。陆瞳为此不满,陆谦却好脾气,想着既是兄弟,多干一些也无妨,不必斤斤计较。不过陆谦的宽容并未得到感激。陆谦和这兄弟二人一起在书院进学,刘子德甚至比陆谦还要年长两岁,然而陆谦做学问比刘家兄弟厉害多了。许是妒忌,刘子贤看陆谦不顺眼,言语间总是阴阳怪气。而就是这位学问平平,文章写得乱七八糟的大表哥,竟然在前年的秋闱中中了举人,将来再过考核,或许就能去地方任职了。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可这变化未免也太大了点。至于二表哥刘子德……陆瞳记得,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清楚。如今刘子贤已中,刘子德也要参加今年的秋闱,看自己这位表婶的模样,虽竭力掩饰,神情中总是难抑胸有成竹。是对刘子德的文章胸有成竹?未必见得。那刘家从前只知赚钱吃饭,如今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两兄弟双双高中,真就如此了得?可要知这世上才子千千万,有才华如鲜鱼行的吴秀才,寒窗苦读十多年,一样名落孙山。何况前年秋闱,刘子贤考中的时间……算起来,正是陆谦被缉捕不久。外头的王春枝仍在众人“大公子当官,小公子也当官”的恭维中谈笑风生,陆瞳兀自思索着,直到银筝放下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思绪。陆瞳看着她放下碗,才道:“吃完了就走吧。”银筝点头,擦了擦嘴角,复又望着陆瞳跟前的面碗,疑惑问道:“姑娘不再吃点吗?面都凉了。”冷掉的面条糊成一团,再香的气也就散了。“不了。”陆瞳低头看了面碗一眼,站起身来。“这面,已经不是从前的味道了。”……上津门以里,傍晚的殿帅府内飘散着粥饭香气。段小宴蹲在地上,将碗里的面条扒拉给院子里的一条黑犬。黑犬生得身姿矫捷,肌骨匀称,浑身毛发如漆黑绸缎闪闪发亮,夕阳下闪烁细碎麟光,是条俊美猎犬,就是吃东西的姿态不怎么雅观。裴云暎从门外一进来看到的就是此幅画面,默了默才开口:“怎么又在喂?”段小宴抬头,先叫了一声“哥”,又兴奋道:“哥你看,栀子最近是不是瘦了许多?陆大夫的汤药果真厉害。”裴云暎看了黑犬一眼:“它又不胖。”“哥你就是溺爱她。”段小宴在狗头上摸了一把,“栀子是殿前司司犬,代表着咱们司脸面,何况又是个姑娘,姑娘家当然还是纤瘦一些更美。”“什么时候殿前司的脸面要狗来代表了?”裴云暎笑骂一句,径自走进院里。段小宴见他进去,方才想起什么,起身追喊道:“对了,副使刚刚回来了,好像在找你。”裴云暎进了司里,先去了兵籍房,待将手中兵籍簿放好后,一出房门,就被萧逐风堵在门口。“这么早就回来了。”裴云暎往舍屋里走,萧逐风跟在身后。“今日我带人去了兵马司一趟。”裴云暎:“怎么样?”“雷元死了。”裴云暎进了门:“意料之中,吕大山一事,牵连之人众广,兵马司的钉子落我手中几个,他们自然忙着灭口。”萧逐风转身将门关上:“吕大山的案子和太子有关,如今兵马司和刑狱司牵涉其中……太子,恐怕已有了太师府支持。”“放心吧,”裴云暎笑笑,伸手卸下腰间长刀,“这皇城里卧虎藏龙之辈多得是,还没到最后,胜负尚未可知,你紧张什么。”萧逐风默了默,继续开口:“还有一事。”“何事?”“我今日在审刑院范正廉府邸前看见陆大夫了,她从范府出来。”裴云暎卸刀的动作一顿。萧逐风木着脸提醒:“就是之前在万恩寺见过,你替她解了围、她却不想搭理你的那位女大夫。”裴云暎气笑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她不想搭理我了?”“我和段小宴四只眼睛都看见了。”萧逐风问:“你不好奇她去范府的目的?”“说实话,有点好奇。”裴云暎把刀放在桌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这位陆大夫看起来不喜权贵,厌恶至极,官家来买药都三推四请,亲自登门范府,出人意料。”“说她别无所图,我不信。”萧逐风问:“要不要派人盯着她?”裴云暎笑了:“不用,近来司里事多,人手都快不够,别浪费人力了。”萧逐风“哦”了一声。裴云暎却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回头告诉段小宴一声,让他找人盯着范府,也注意陆瞳进范府的动静。”萧逐风意味深长地觑着他。裴云暎抄起桌上的镇纸砸过去,笑着说道:“别误会,我只是想,范正廉和太师府暗中来往,或许能从他府中套到不少消息。”“至于那位陆大夫……”他指尖点了点桌面,若有所思地开口:“范正廉乃朝廷命官,非平人商户,一旦出事,势必引起官府追查。何况范府中还养有护卫。”“……就算她再胆大包天,也该不敢在官员府中杀人吧?”

第六十三章 表妹到访

陆瞳从面馆回到西街时,远远的就见仁心医馆的铺子里掌上灯烛。银筝嘀咕道:“都这会儿了,杜掌柜怎么还没回去,平日里这个时候该关铺门了。”杜长卿是个懒的,陆瞳刚来医馆的时候还装着勤勉了几日,待到后头,每日天大亮了才来,天还未歇就早早回去,弄的一些新来买药的客人还以为陆瞳才是医馆的东家,而杜长卿是个迟早会被发卖的伙计。陆瞳与银筝走过去,待走近了,就见仁心医馆的铺子门口,站着几人似在说话。陆瞳道了一声“杜掌柜”,正侧头说话的杜长卿回头一见,立刻眼睛一亮,如见救命稻草一般迎上来:“陆大夫,你可算回来了!”陆瞳还未说话,就听得杜长卿身边传来一个陌生声音:“表哥,这位是……”陆瞳抬眼望去。铺子还站着个两个年轻女子,一位婢子打扮,另一位生得细弱清秀,穿件杏黄对襟双织暗花轻纱裳,正侧身躲在杜长卿身后,半是胆怯半是好奇地盯着她。杜长卿轻咳一声:“这位就是我们医馆的坐馆大夫,陆大夫。陆大夫,”他又与陆瞳说道:“这是我表妹,夏蓉蓉。”陆瞳轻轻颔首,夏蓉蓉连忙回礼。杜长卿示意陆瞳与银筝往里走了两步,一直走到夏蓉蓉听不到的里头,才对陆瞳与银筝低声道:“那个……陆大夫,这段时日,蓉蓉二人可能要同你们住在一起了。”陆瞳问:“为何?”“她在盛京举目无亲,就认识我一个,我又是个男子,男未婚女未嫁的,总不能住我宅子里,传出去不好听。”银筝道:“既是杜掌柜未婚妻,住在一起也是自然,杜掌柜何必多想。”“谁说她是我未婚妻了!”杜长卿险些跳起来,他这声音大了些,惹得夏蓉蓉朝这头看来。杜长卿冲她安抚地笑了笑,回头压低了声音与陆瞳二人说道:“……是我表姑家的姑娘,这七歪八扭的亲戚我也分不清,我娘没了后,也就这一门亲戚尚在走动。”“她家里穷,从前隔几年来趟盛京,我还能给点花用,如今老头子走了,我自己都不够花,能给的不多。她估摸着要在盛京呆几日就回去,我想着你们同是女子,住在一起也方便。”银筝若有所悟:“打秋风的?”“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呢?”杜长卿不悦:“谁家没几房穷亲戚,再者好几年见一次,接济下又不会少块肉。”银筝叹了口气:“杜掌柜,你这人心软是好事,不过我看您那位表妹,也许图的也不只是一点救济呢。”“瞧你说的,”杜长卿不以为然,“不图银子难道还图本少爷的人吗?别把人想那么龌龊!”银筝:“……”陆瞳打断了这二人争吵:“夏姑娘住在这里也无妨,后院总共三间空房,如今还剩一间最外面的,叫夏姑娘收拾出来住下吧。”杜长卿顿时笑逐颜开:“陆大夫,我就知道你最识大体。”他一溜烟跑到前头,与那位叫夏蓉蓉的表妹细细嘱咐。银筝也只得摇了摇头,先去将放在外间那屋的杂物收拾出来,好给这主仆二人腾出空房。杜长卿交待完了就走了,好似不愿再在此地多留一刻。夏蓉蓉和她的婢子忙着铺上干净的被褥,陆瞳本就不是热络的性子,自也不会主动与夏蓉蓉攀谈。她照例分好明日要用的药材,复又回到自己的屋。窗外夜色正浓,一轮娟秀弯月挂在枝头,发出些微弱淡薄的冷光。陆瞳走到桌案前坐下,从木屉中找出纸笔来。银筝在厨房里烧水,陆瞳走到桌案前坐下,揭过一张宣纸,提笔蘸上墨汁。今日她已见到了范正廉、王春枝、刘子贤与刘子德,唯一遗憾的是没能见到表叔刘鲲。不过……也得到了些意外的消息。刘子德将要参加今年的秋闱,这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想。毕竟刘家兄弟二人才学平庸,粗心浮气,刘子贤能考中已是烧了高香,凭何刘子德也敢一试身手?陆瞳并不认为自己这二位表兄会在未见的几年里悬梁刺股,用心苦读。她落笔,在纸上写下刘鲲与范正廉两个名字。按理说,刘鲲应当与范正廉是见过的。据柯乘兴的小厮万福透露,陆谦曾在陆柔死后,登门柯家,与柯家人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或许那个时候,陆谦已经察觉出了陆柔身死一事的蹊跷。假如陆谦找到了一些证据,带着这些证据前去告官,对盛京一无所知的陆谦,选择向有“青天”之名的范正廉求助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范正廉并非传言中的公正不阿,甚至因畏惧太师府权势,想要毁掉证据。陆谦察觉不对,趁乱逃出。而后范正廉私设罪名,全城缉捕陆谦。走投无路的陆谦只能藏在刘鲲家中,毕竟整个盛京,只有刘家人算得上陆家的旧时亲戚。陆谦以为刘鲲尚是常武县中值得信任的表叔,却未曾想到,利益足够时,亲眷亦可背弃。刘鲲出卖了陆谦。陆瞳笔尖一颤,一大滴墨汁从毫间渗出,在纸上洇开浓重痕迹。她在刘鲲与范正廉之间画上了一条线。刘鲲将陆谦作为投名状献给范正廉,而作为回报,范正廉给予刘鲲一定的利益。是那间雀儿街的面馆?不,纵然那间面馆临街位置尚佳,修缮也算讲究,但陆谦一事牵连太师府,太师府才值一间面馆?刘鲲何况也不至于眼皮子浅成这般。刘鲲所图的一定更多,再说陆谦藏在刘家,刘鲲未必不清楚陆柔一事,范正廉为何不斩草除根,反而留刘鲲这样一个巨大的隐患在外,不怕有朝一日刘鲲反水?毕竟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除非……刘鲲有把柄落在范正廉手中。而且这把柄足够大,大到范正廉能笃定刘鲲绝不敢借此要挟什么。刘鲲能有什么把柄落在范正廉手里?这样一个卖面的商户,在详断官的眼中微不足道,若说他那位举人儿子还差不多。举人儿子……陆瞳眸光一动。对了!刘子贤秋闱中举,刘子德即将参加秋闱,而范正廉……最初也是科举出身,才去元安县做了知县,至此开始了他的坦荡仕途。秋闱……如果说刘鲲出卖陆谦为代价,得到的是儿子中榜的机会,那在刘鲲眼中,这一切就是值得的。范正廉也不必担心刘鲲会将内情说出去,除非刘鲲甘愿毁去爱子前途。只是……倘若她的猜测是真的,梁朝秋闱的舞弊之风,未免也太过肆无忌惮了。陆瞳笔尖凝住。又或者,当年的范正廉的同进士之身,亦是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否则何以在刘子贤一事上,办得如此轻车熟路?看样子,再过几月的刘子德,还会如法炮制。得先打听清楚当年的范正廉学问如何才是。不过范正廉身为朝官,曹爷那头,许是怕惹麻烦,关于官家的消息总是吝啬,再者怕惹人怀疑,也不能直接索要。陆瞳提笔在范正廉名字上头,写下“元安县”三字。范正廉的发迹是从元安县开始的,据说他在元安县做知县时,政绩斐然,才教天子特意将他调任回盛京。得弄清楚范正廉在元安县中,究竟办得哪些“美名远扬”的案子。门开了,银筝端着盆热水从门外进来。陆瞳放下笔,将方才写字的纸拿起来,置于灯烛中烧掉。银筝把拧过水的帕子递给她,朝窗外努了努嘴:“前头灯还亮着。”她说的是夏蓉蓉主仆二人。陆瞳以为她是想回自己屋中,边拿帕子擦脸边道:“她们住不了多久。”银筝道:“姑娘,你不会和杜掌柜一样,真以为夏小姐是来打秋风的吧?”“不是吗?”“自然不是。”银筝起身去铺床,“那打秋风的亲戚,都恨不得穿得越破越好,好多拿些银两。哪像夏小姐,她身上穿的衣裙料子,可比你身上的还新呢。还有她手上那只玛瑙手镯,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银筝转过头:“哪有打秋风的穷亲戚,穿得这般光鲜的?”陆瞳不以为然:“所以?”“女为悦己者容,”银筝回头继续铺床,“多半是为了杜掌柜吧,我瞧着,她应该真是图杜掌柜的人。”陆瞳点头:“她是杜掌柜表妹,真要到谈婚论嫁一步,日后自然形影不离。”说到此处,陆瞳一顿,疑惑看向银筝:“你不高兴,是因为喜欢杜掌柜?”“当然不是!”银筝吓了一跳,床也顾不得铺了,赶紧否认:“我怎么会喜欢杜掌柜?”见陆瞳点头,银筝叹气:“我不是对夏小姐有偏见,只是姑娘所谋之事,一朝不慎便会东窗事发。咱们住在这里,素日里人少还好,如今多了夏小姐二人,我总怕……总怕生出事端。”原来担心的是这个。陆瞳莞尔:“无妨,小心些就是。”……陆瞳二人说起夏蓉蓉时,隔壁的夏蓉蓉屋里,灯火亦未歇。夏蓉蓉穿着中衣,披着头发坐在榻边,神情有些忧虑。婢子香草站在她身后,拿木梳替她梳理长发,问道:“小姐已经见到表少爷,怎么还是这般忧心忡忡?”夏蓉蓉摇了摇头:“爹娘此番令我进京,本就是起了想要我嫁给表哥的心思。”“先前表哥信中说,杜老爷过世,可却没在信中提起,杜老爷留给他的家产,如今只剩这么一间破医馆!”夏蓉蓉抓住香草的手,“你第一次见表哥不清楚,我却看得出来,如今表哥吃穿用度,俱是不如往昔。可见是败落了。”“我……我爹还等着我进了杜家门,将他接到京城里来,如今可怎么办才好?”言罢,夏蓉蓉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夏蓉蓉的母亲与杜长卿的母亲是亲戚。这亲戚血脉实在微薄,但对于幼年失母的杜长卿来说,这门亲戚就是母亲家唯一的亲戚。他很喜欢听夏母说起母亲过去的事。夏蓉蓉并不讨厌杜长卿。杜长卿是杜家独子,杜老爷子宠他,舍得给他花银子。夏蓉蓉少时每次随父母来盛京,杜长卿这个表哥待他们出手也很大方。加之杜长卿模样不赖,虽纨绔了些,品性却不算恶劣,勉强也能算个良配。是以爹娘暗示她和杜长卿结亲的时候,夏蓉蓉内心也并不反感。她爹娘想得好,杜长卿是杜老爷子的心肝儿,杜老爷子过世,必然给杜长卿留下不少家产。夏蓉蓉与杜长卿也算青梅竹马,杜长卿这人耳根子又软,待夏蓉蓉过了门,也就是个正经的富家夫人。所以夏蓉蓉才只带了香草一个婢子进了京,想着表兄妹相处久了,自然情愫渐生。而杜长卿又无父无母,介时只要夏家二老出面做主,这亲事也就成了。谁知她刚进京就得了这么个噩耗,杜老爷子的家产,被杜长卿败得只剩这么一间小医馆。这和她想得差远了!没了银子的杜长卿,怎么看都不再是香饽饽。香草宽慰她道:“小姐别伤心,虽说表少爷如今比不得往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在盛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有宅院和铺面,已强过不少人。”“而且杜老爷给表少爷究竟留了多少银财,也没人知晓,说不准是表少爷藏起来了呢。就是……”香草欲言又止。“就是什么?”“就是隔壁那位陆大夫,您得注意。”夏蓉蓉一愣:“注意什么?”“寻常人家哪有这般年轻的坐馆大夫,还是个女子。”香草提醒,“小姐莫怪奴婢多心,表少爷从前就爱沾花惹草,这要是还未娶妻就先养了女人在外面……那这门亲事,您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你说陆大夫和表哥……”夏蓉蓉迟疑道,“不会吧?”“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也是担心您被骗了。不过,咱们既要再这里呆些时日,不妨多盯着他们,瞧瞧有什么可疑的。”夏蓉蓉仔细想了半晌,才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好吧,就照你说的办。”

第六十四章 偶遇

仁心医馆又来了两位年轻姑娘,一下子热闹起来。从前陆瞳没来时,铺子里只有阿城和杜长卿二人,如今乍然多了四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连门口那棵李子树看上去都赏心悦目多了。烈日当头,门口树上夏蝉鼓翼而鸣,吵得人晕头转向,杜长卿从外面进来,把手中几碗浆水往里铺桌上一放:“喝茶了!”正帮陆瞳整理药柜的银筝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杜长卿叉腰,豪气开口:“西街口新开了间浆水铺,三个铜板,买一碗送一碗。东家作东,请你们喝,不要钱。”“谢谢表哥。”正和香草一块儿绣帕子的夏蓉蓉轻声道谢。夏蓉蓉不认识药材,也不好抢银筝和阿城的活,白日的时候就规规矩矩坐在铺子里,同香草一起做绣活,倒也安静。杜长卿教她们把浆水分一分,他买得杂,漉梨浆、姜蜜水、杏酥饮、茉莉汤、冰雪冷元子……陆瞳分到了一碗姜蜜水,浆水提前在冰桶中浸过,用翠绿的青竹筒盛了,越发衬得浆水清亮如琥珀。她低头喝了一口,甜甜的,又冰又凉。再抬头,就见众人面色忍耐。杜长卿问:“怎么样?”不等众人回答,自己先喝了一口。下一刻,这人忍不住呛出声来:“咳咳咳!什么玩意儿这么齁?”齁?那头的夏蓉蓉蹙眉道:“是有些太甜。”就连最爱吃糖的阿城都皱起鼻子:“东家,这哪是水里放糖,这是糖里忘了放水。”银筝与香草虽未说话,却把盛浆水的碗放得远远的,看起来不愿再多喝一口。杜长卿气急败坏道:“好家伙,买浆水的和我说不甜不要钱,居然是真的。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这么甜想齁死谁?”他一转头,见陆瞳没什么表情地继续喝碗里的浆水,没好气道:“别喝了,平日怎么不见你替我俭省,喝出人命谁负责?”陆瞳不言。杜长卿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觉得齁吗?”“还好。”杜长卿匪夷所思地盯着她:“你不会告诉我,这很合你的口味?”陆瞳:“如果店铺不倒闭,我会继续光顾他的生意。”她补充:“每日一碗。”众人沉默。杜长卿噎住了,过了半晌,他点了点头:“不错,佩服,看来以后那家浆水铺能不能在西街开下去,就全仰仗陆大夫你的惠顾了。”陆瞳用喝光浆水的动作表达了她对浆水铺的支持。饮罢,陆瞳将空竹筒放在一边,银筝进了小院拿着陆瞳的医箱出来。医馆里其他人见怪不怪,杜长卿冲她们二人摆了摆手:“早去早回啊。”银筝无言:“知道了。”今日是该给范夫人施诊的日子。陆瞳与范夫人约好,每隔七日登门,为范夫人施针一次。今日是第三次。出了门,待陆瞳和银筝二人到了范府,范夫人赵氏刚刚午憩醒来。见到陆瞳,赵氏招了招手,示意陆瞳进来施针。陆瞳依照往常一般,从医箱中取出金针,为赵氏渡穴。丫鬟翠儿在身后打着扇,赵氏微阖双目,懒洋洋地问陆瞳:“陆大夫,这针还要再渡多少日子?”陆瞳将一根金针刺入,道:“夫人如今已有所清减,正至关键时分,若此时停针,一段时日后会效用全无,为多巩固,还是再针渡两月为好。”“还要两月?”“之后针渡间隔十日一次,两月共六次,夫人以为如何?”赵氏叹了口气:“好吧。”陆瞳便不说话了,用心为赵氏渡针起来。赵氏抬起眼皮子看了忙碌的陆瞳一眼,复又放下,嘴角溢出一丝满意的笑。她对陆瞳很满意。准确说来,是赵氏对陆瞳金针渡穴的本事很满意。这些日子,也不知是“纤纤”还是陆瞳隔几日上门来为她渡穴起了效用,赵氏的腰果然瘦了一圈,往日衣裙都宽松了些许。这简直让赵氏欣喜若狂。她原先尚对陆瞳所言半信半疑,如今亲眼目睹成效,总算放下心来。消瘦了些后,赵氏就让下人去盛京的轻衣阁做了好几身月光纱的衣裙。她清减后,淡下妆容,薄纱裙衫清雅仙气,是与往日娇艳截然不同的淡雅,倒叫范正廉新鲜了好一段日子,夫妻恩爱更胜往昔。再过不了多久,或许真能成为掌上起舞的那位绝色,无愧“飞燕”之名。再说陆瞳,赵氏注意到,陆瞳每次登门,都是在午后,未至傍晚就离开,恰好避开了范正廉下差的日子。加之陆瞳又寡言,进了府从不多问,瞧着也是本分规矩。这令赵氏很满意,识趣的人总是让人放心的。否则这么一个年轻医女在府中,她还真怕范正廉哪一日起了色心。这医女暂且没瞧出不安分的心思,赵氏也就不如先前待她那般刻薄了。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陆瞳为赵氏施完针,赵氏叫丫鬟翠儿领她去隔壁间喝杯茶。翠儿送来茶和诊金,赵氏并不是个大方的人,诊金给的很少,至于送的药茶,全当没那回事,陆瞳也没主动提起。陆瞳喝茶的时候,银筝就把一个小罐子塞到翠儿手中,笑道:“翠儿姑娘,这是陆大夫自己做的头油,里头放了药材,抹久了,头发会越来越亮呢。”翠儿推辞:“怎么还能拿陆大夫的东西……”“不值多少钱,”银筝笑言,“本想送夫人几罐,陆大夫想着夫人素日所用膏脂昂贵,怕是瞧不上咱们的,翠儿姑娘可别嫌弃。”翠儿便将罐子收入袖中,笑容比先前更真切了些:“那就多谢陆大夫了。”陆瞳摇头,低头抿了口手中热茶。翠儿是赵氏的贴身婢女,一点小恩小惠,不至于收买翠儿,但可以让银筝与翠儿关系拉近许多。关系近了,嘴巴就松了。陆瞳喝完茶,起身告辞,翠儿送她们二人出门,路过花厅时,迎面撞上一男子。对方低声道了一声“抱歉”,陆瞳看向眼前,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穿件洗得发白的沉香色布袍,分明是气宇轩昂的模样,神色却很谦恭。这人陆瞳之前也见过,不知和范家人是何关系,有几次陆瞳施诊完毕出门时都在门口撞见过这男子,大多数时候,这男子都是让范家的下人转交一些货礼之类。如今日这般进内院还是头一遭。陆瞳向他瞥了一眼,赵氏的另一个丫鬟正指挥着这男子将手中之物拿到院子里放下,依稀是些山鸡、鹅鸭之类的土物。男子绕过陆瞳,抹了把汗,隔着院门对花厅里头纳凉的赵氏道:“夫人……”“知道了。”赵氏听起来颇有些不耐烦。这人便有些局促,同赵氏丫鬟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陆瞳望着他的背影,边往前走边问翠儿:“他是……”翠儿笑道:“那是审刑院的祁大人,是我们老爷的得力手下。”得力手下?陆瞳想起刚刚那人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袍,以及赵氏婢子待他颐指气使的模样,状若无意地开口:“范大人很器重他?”“当然器重啦。”许是得了陆瞳头油的缘故,翠儿也愿意与她们多说几句:“老爷当初从元安县回来时,还特意将祁大人一起带回了盛京。”说到此处,翠儿有些奇怪,“陆大夫怎么问起祁大人?”银筝推了翠儿一把,低声笑道:“那位大人模样不差,气势不斐……”翠儿会意,掩嘴道:“那真是可惜了,祁大人早有妻儿,不过……”她看了陆瞳一眼,没说下去。陆瞳对她的眼神心知肚明,在范府人眼中,出身低微的坐馆医女,纵然是嫁给小官做妾也是好的。待出了范府门,翠儿离开后,陆瞳站在门口,回身朝范府的门匾望去。银筝问:“姑娘怎么了?”“我在想……”陆瞳声音很轻:“刚才见到的那个人。”“祁大人?”银筝一愣。陆瞳道:“他有问题。”翠儿说祁大人是范正廉器重的人,所以把他从元安县带回盛京,但看那位祁大人衣饰以及在范府的地位,不难看出他生活窘迫。这就奇怪了,范正廉的得力干将,怎会混得如此潦倒?而且翠儿说他是从元安县回来的……也就是说,这位祁大人,从范正廉仕途伊始就一直陪在范正廉身边,一定知道范正廉不少秘密。“银筝,你托曹爷打听一下,刚才那位祁大人。”她要知道这个祁大人的底细,才能对症下药。“姑娘,”银筝有些为难,“咱们赚的银子除开吃用,全填进了快活楼。曹爷的消息贵,分红不够花,再要打听消息,只能同杜掌柜赊银子了。”“那就赊。”陆瞳收回目光,径自朝前走去。银筝无奈,只得赶紧跟上,才走了两步,忽而“咦”了一声。陆瞳停步:“怎么了?”银筝指了指街对面:“好像是裴大人身边的段小公子?”陆瞳一怔,顺着银筝的目光看过去,果见对面的茶摊荫凉处,背对着她坐着个人喝茶。因看不见脸,无法分辨究竟是不是段小宴。她蹙眉:“你确定没认错人?”银筝很自信:“错不了,我过去见得人多,瞧人很在行的。”言罢,主动朝对街挥手喊道:“段小公子!”直过了片刻,茶摊坐着的人才慢腾腾回身,见到陆瞳二人也是一愣,随即面露惊喜之色,起身走上前道:“陆大夫,银筝姑娘。”果然是段小宴。陆瞳目光在段小宴身侧扫视一周,没见到裴云暎,遂问:“段小公子怎么在这里?”“忙公务呢,路过这里,顺带坐下喝杯茶,没想到遇着了陆大夫。”他笑得热情,又问陆瞳:“陆大夫呢?”“我在这里替人施诊。”段小宴“哦”了一声,看了看远处,不好意思地对陆瞳说道:“那个陆大夫,我还有公务在身,得先走一步。等过些日子休沐,我叫大人再光顾你们医馆,上回那个药茶可真是好用.....”陆瞳冲他颔首:“段公子慢走。”段小宴很快离开了,陆瞳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没说话。银筝提醒:“姑娘不走吗?”陆瞳收回视线:“走吧。”……段小宴回到殿帅府,同僚禁卫木莲正从演武场回来,说萧逐风买了李子在营里,叫他自己去里头拿着吃。段小宴摆了摆手,问木莲:“大人在里面吗?”“不在。”木莲啃了一口手里的青皮李子,酸得半晌睁不开眼,“找大人有事啊?”段小宴摇头:“没事。”木莲进去了,栀子从角落里跑出来,脑袋在他怀里蹭了又蹭,段小宴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狗头,低声自语:“真是邪了门了,隔那么远,都没见着脸,是怎么认出我的?”身后有人问:“什么怎么认出你的?”段小宴一个激灵,回头见裴云暎从门外走进来。夏日的天,他还穿着殿前司的朱色锦衣,衣领扣得笔整,不见半分炎热,反倒丰仪清爽。“哥你回来了?”段小宴站起身,跟着他一起进了营里。一进门,二人不约而同怔了一下。殿帅府营房门口堆了十来个竹筐,竹筐里满满当当都是青色李子,一干亲军正吃得呲牙咧嘴,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酸味儿。裴云暎眉头一皱:“什么东西?”木莲忙道:“萧副使送来的。说天热,特意买来给兄弟们解渴。副使还特意挑了一筐最好的放在大人您屋里了。”见裴云暎沉默,旁边黄松也道:“副使买的这李子挺好吃的,就是有点酸。”裴云暎伸手按了按额心:“……知道了。”走了两步,又回头,忍无可忍道:“搬到院里,别堆在门口。”“是。”裴云暎进了自己房里,一转头,见段小宴还在,问:“有事?”段小宴回身将门掩上,等裴云暎在桌前坐下,才凑上前:“哥,今日仁心医馆的陆大夫又上范府了。”“嗯。”“……我与她打了个招呼。”裴云暎倒茶的动作一顿。他抬眼:“暴露了?”“冤枉啊!”段小宴叫屈,“天这么热,我就去对面茶摊喝碗茶的功夫,谁知道陆大夫会那么巧出门。我当时还是背对她的,隔着一条街,哥你都不一定能认出我,谁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我的?”裴云暎觑他一眼,低头喝茶:“她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我说我是办差路过的,她没怀疑,我就走了。”裴云暎点了点头。见他没什么反应,段小宴胆子大了些,开口道:“哥,我盯着范家也有半月了,陆大夫除了给范夫人施针也没干别的。她那药茶卖得好,范夫人喜欢,又不妨碍我们殿前司。你是不是对她过于紧张了?”裴云暎合上茶盖:“这么相信她?”“倒也说不上信任。”段小宴语气诚恳:“主要日日盯梢,车马费、茶水费、外食费……月银不够花了,哥你借我一点……”他边说边摸向自己腰间,忽而一顿。“怎么了?”段小宴看着他:“我荷包不见了。”“被偷了?”“那倒没有,里面没银子。”裴云暎无言:“那你哭丧着脸。”“那荷包是你送我的!”段小宴喊道:“刚进殿前司的时候,你送我的荷包,上面还有我名字。”裴云暎提醒他:“想想丢哪儿了,营里找过没有?”“想不起来,下午我在范家对面喝茶时结账都还有,啊!”他目光一动,“该不会是和陆大夫说话那会儿掉了吧?我那时过去得匆忙,走得也急,说不准是掉范家门口了。”闻言,裴云暎本来懒散的姿态坐直了些,问他:“你说陆瞳捡到了?”“只是可能。”段小宴挠了挠头,“也不好问人家。”“为什么不问?”裴云暎反问。段小宴惊讶:“荷包里一个铜板都没有,陆大夫要它做什么?况且,要是真去问她,陆大夫还以为我怀疑她偷东西,被别人听见了,会怀疑陆大夫人品不端的,那多不好。”裴云暎:“难为你替她想得周到。”不等段小宴说话,他又继续开口:“过几日我陪你去一趟仁心医馆。”段小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还真要问陆大夫啊?为什么?”“因为荷包上有你名字。”“名字?”“被别人捡到也就罢了,被陆瞳捡到,我怕你被卖了还替人数银子。”段小宴不解:“那一个荷包能卖我什么?”“那可就多了,”裴云暎笑了笑:“比如……”“要挟。”“要挟?”段小宴诧异,“拿荷包能要挟我什么?我又不是女子,还能拿这个当定情信物逼我娶她?”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一愣,想了一会儿,喃喃开口:“这么说也不是不可能,她今日只一个背影就能认出我来,可见我在陆大夫心中印象很深……但我如今还未及冠,婚姻大事尚不能做主……”他自絮絮说着,冷不防头顶被拍上一叠厚厚卷册,裴云暎起身从他身边经过,道:“好啊,真要有那一日,我作为你半个长辈,一定为你奉上一份丰厚大礼。”“恭祝二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第六十五章 裴云暎的怀疑

盛京过了小暑,天气越发炎热了。西街的丝鞋铺前,用锦布结了凉棚,一到傍晚,三三两两小贩坐在凉棚下纳凉。今日难得阴凉,晨起没了日头,杜长卿领着夏蓉蓉主仆去城里闲逛,顺带给夏蓉蓉爹娘买些土产,医馆里只留了阿城和银筝帮陆瞳整理药材。陆瞳坐在医馆里,把新做好的“纤纤”摞在长柜角落,前几日她又在杜长卿手中赊了一百两银子,只能多做些药茶补贴。银筝正在扫地,阿城去西街浆水铺给陆瞳买甜浆去了。杜长卿对陆瞳的口味难以理解,但新开的这家浆水铺对陆瞳来说,甜得正好,两杯一共三个铜板,医馆里其他人嫌太甜,陆瞳每日买了,便一个人喝两竹筒。约莫过了半柱香,陆瞳才刚把药茶全部摆好,阿城回来了。回来的阿城面色踟蹰,手里提着盛浆水的竹筒,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陆瞳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进来?”不等阿城说话,身后有人声陡然冒出:“陆大夫!”陆瞳放药茶的动作一顿,扫地的银筝也直起身来看向门外。段小宴笑嘻嘻地从门外走进来,熟稔地与几人打招呼:“银筝姑娘。”陆瞳朝他看去,段小宴身后,站着个带刀的俊美青年,笑着对上了她的目光。陆瞳心中一沉。这人简直阴魂不散。她顿了顿,淡声开口:“裴大人怎么来了?”裴云暎走进来:“买药。”“买药?”段小宴转过身:“近来伏天暑气重,营里的兄弟在外走动难免过了暑头,大人想买些降暑气的药茶,回头熬了给兄弟们分着喝。”他冲陆瞳一笑:“这不想着都是熟人,特意来光顾陆大夫生意了嘛。”陆瞳点头:“多谢。”又对他们二人道:“稍等。”她在桌前坐下,拿纸笔写方子,裴云暎站在药柜前,目光从她龙飞凤舞的字迹上掠过,微微挑眉。陆瞳不曾察觉,写完后将方子交给阿城,阿城抓药去了。银筝觑了觑二人,笑道:“两位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奴婢去泡……”“茶”字还未说出口,两杯盛甜浆的竹筒已经放在了小几上。裴云暎抬眸,陆瞳微笑着收回手:“刚买的浆水,大人和段小公子可以尝尝。”这是不打算给他们泡茶的意思了。一杯甜浆喝完也不过片刻,泡茶喝茶却得好一阵子,陆瞳虽未明着说出口,却也算将逐客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裴云暎视线从陆瞳脸上掠过,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好脾气地拿起盛浆水的竹筒喝了一口。下一刻,年轻人面上笑容僵了僵。身边的段小宴早已嚷出声来:“呸呸呸,这也太甜了吧!陆大夫,你买的是什么?!”“姜蜜水。”陆瞳道:“很甜吗?我觉得刚刚好,医馆里药材都是苦的,段小公子手中姜蜜水,比药水甘甜。”她神情平静,语气没有丝毫戏谑,看不出来是不是故意捉弄。裴云暎放下竹筒,叹了口气:“有道理。”陆瞳看向他。这人面上看不出来生气,态度始终客气又和煦,不知是好涵养还是好心机。阿城还在抓药,段小宴握拳抵住唇边轻声咳了咳,没话找话道:“陆大夫,上回在范府门口见到你,本想与你多说几句,奈何当时公务繁忙……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没人来找你们麻烦吧?”陆瞳跟着在桌前坐下:“没有,承蒙段小公子关心。”段小宴又咳了两声:“说起来,上回在范府,我荷包还丢了……”他说这话时,试探地看向陆瞳。陆瞳安静注视着他。段小宴结巴了一下:“你、你看见我的荷包了吗?”里铺里寂静一刻。灰色阴云遮蔽长空,门前的李子树枝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半晌,陆瞳平静开口:“段小公子是怀疑我偷了你的荷包?”阿城蹲在药柜前,抓药材的动静窸窸窣窣作响,银筝站在门前桌边,低头认真擦着桌子。段小宴呆了一会儿,尴尬地笑起来:“怎么会?我就是随口一提。”陆瞳点头:“段公子,我没有看到你的荷包。”段小宴忙道:“我也觉得你没看到,应该是我掉其他地方了。”说完,桌下的手轻轻扯了扯裴云暎的衣角。裴云暎坐在一边,目光掠过药铺桌上摞着的一叠‘纤纤’上,忽然换了个话头:“陆大夫药茶卖得不错,听说连详断官范家都主动相请了。”“侥幸能入范夫人眼而已。”“怎么会侥幸?”他笑,“范夫人爱惜体态,陆大夫就正好做出纤体药茶雪中送炭,要不是知道陆大夫是外地人,我还以为陆大夫是特意为范夫人准备的。”银筝擦桌的手紧张得攥紧抹布。陆瞳看着他:“大人言过,做出一味药茶,并非旁人眼见那般简单。况且我一介平人,与官家毫不相干,如何能左右夫人决议?”他便点头:“也是。”他又看向桌柜前的银筝,银筝低着头,正认真把桌上散乱的白纸收起来。裴云暎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桌上的甜浆竹筒喝了一口,随即蹙了蹙眉,似是嫌浆水太甜。他叫陆瞳:“陆大夫。”陆瞳应了一声。“我记得之前几次见面,你身边那个丫头惯是能言快语。怎么这几次见面,沉默了许多。”他把竹筒重新放回桌上,不紧不慢地开口:“不会是怕说漏嘴,特意远着我?”陆瞳眉心一跳。她抬眼,朝裴云暎看去。白日里铺不曾点灯,天色完全阴沉下来,他就坐在夏日的昏暗中,一身绯色锦服,腰间长刀凛冽,格外风姿俊雅。只是眼底的笑意很淡。顿了顿,陆瞳平静答道:“大人说笑,我们身份微贱,见了大人这般的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一时嘴笨口拙,上不得台面。还望大人勿怪。”她一口一个“大人”说得讽刺,段小宴也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当下坐立不安,装模作样地问那头的阿城道:“那个……药茶包好了没有啊?”“好了好了!”阿城边吆喝着,边将两大包药茶顿在桌柜上,抹了把汗:“药茶有点多,耽误两位大人功夫了。”“没事没事。”段小宴也抹了把汗,起身拿手扇风,嘴上道:“这天怎么这么热!”他踱到桌柜前,付过银子,拎起两大包药材,催促裴云暎道:“大人,这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了,不好耽误陆大夫瞧病。”陆瞳站起身:“大人慢走。”不见丝毫挽留之意。裴云暎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笑笑,跟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将桌上那杯未喝完的姜蜜水拿起,冲陆瞳晃了晃:“多谢陆大夫的姜蜜水。”“下回见。”他二人离开了仁心医馆,银筝挪到门口,一直等看不见他们背影时,才拍着心口轻轻松了口气。阿城小声嘟囔:“这裴大人脾气这般好,怎么每每瞧着怪瘆人的……”他自语,“一定是因为他那把刀煞气重的缘故……”另一头,离开了医馆的段小宴与裴云暎去前头牵马。段小宴小声抱怨:“哥,我就说了今日是白跑一趟,陆大夫不可能捡到我的荷包。弄成这副尴尬境地,日后还怎么再见她?”裴云暎停下脚步:“谁说不可能了?”段小宴一愣:“她在说谎?”“看不出来。不过她的话,你信三分就是了,必要关头,三分也不要信。”段小宴无言:“哥,我总觉得你对陆大夫有偏见,我之前打听过,陆大夫在西街名声很好,都说她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萨,就你防贼一般防着她。一个弱女子,至于吗?”“弱女子?”裴云暎哂道:“看清她今日穿的什么了?”“穿什么?”段小宴愣了一下:“一件裙子,挺漂亮的,陆大夫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裴云暎看了他一眼。段小宴莫名:“我说的不对吗?”“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宝香楼,她穿粗布衣。第二次,万恩寺,变成白罗裙,今日她身上衣料,已换了云素纱。”“哥你居然记这么清楚。”段小宴不以为然,“很正常嘛,陆大夫是外地人,来到盛京,学着盛京女子打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栀子都有好几件花裙子呢。”裴云暎把从医馆里带出来的竹筒递给他,转身去解马绳:“粗布每匹三百文,绢罗每匹五百文,至于云素纱,一匹至少一贯钱。不到半年,陆大夫衣料花用涨了不少。”段小宴举着竹筒茫然:“这又能代表什么?”裴云暎解开马绳,翻身上马:“这代表,如果陆瞳是和你一道进入的殿前司,那么现在,她已经是你顶头上司了。”他“驾”了一声,纵马而去,段小宴在原地呆了半晌,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道:“哥你骂我!”……仁心医馆。直到傍晚,杜长卿才领着夏蓉蓉主仆二人回来。今日一番出行,收获不少,杜长卿提回来的土产堆满了小半院子。似是疲累至极,杜长卿话也没与陆瞳多说,招呼阿城回家去了。银筝将医馆铺门关好,陆瞳点起灯来,夏蓉蓉让香草过来,递给银筝一个小纸包。银筝疑惑:“这是……”香草笑道:“是我家小姐和表少爷今日在外买的白玉霜方糕,想着陆大夫爱吃甜的,特意带了一些给陆大夫。”银筝同她道了一回谢,提着纸包回到陆瞳屋里,陆瞳刚提着医箱从门外进来。“隔壁夏小姐送来的方糕,”银筝道。陆瞳:“放桌上吧。”银筝把方糕放在桌上,回身将门窗关好,拿剪子剪短灯芯,屋子里明亮起来。陆瞳将医箱收好,又弯腰,从床下拎出一个小匣子,接着打开桌屉,从桌屉中拿出一个浅金色的荷包。荷包是丝绸缎面做的,上头绣了两只戏水凫鸭,水草萦绕间意趣如生,精致极了。在这荷包的边缘,还藏着一行小字,是人的名字段小宴。这是段小宴的荷包。银筝端着油灯走过来,把油灯放在桌上,看着荷包轻声问陆瞳:“姑娘,今日段小公子来医馆,为什么不把荷包还给他呢?”那一日范府门口,段小宴走得匆忙,陆瞳和银筝待要离开时,瞧见地面上掉了一只荷包。荷包口还是松的,上头绣着段小宴的名字,许是他在茶摊付完茶水钱后没收好,行走时掉了出来。陆瞳将荷包捡了回去收好,今日段小宴前来,银筝还以为陆瞳会把荷包还回去,没料到陆瞳什么都没说。长夜静谧,陆瞳的指尖摩挲过荷包上名字凸起的刺绣,突然开口:“段小宴为什么会在范府门口?”银筝一愣,下意识答道:“……不是办差时路过么?”“既是办差时路过,为何穿着常服?茶摊前喝茶一共不过三四人,见过你我后,段小宴离开,那些人也跟着离开了,说明是一起的。”“段小宴当时问我为何在此地,我只告诉他替人施针,但裴云暎今日一口道出我替赵氏施针,可见对我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还有你当日叫段小宴名字,他迟迟未应,最后才转过身来,好似不愿被你我发现。这是为何?”银筝听得心惊肉跳:“姑娘的意思是……”“他在监视我。”陆瞳平静道:“我们被盯上了。”窗外梅枝隔着纱帘映在花窗上,一幅画便被框在了窗景中。银筝嘴唇发白:“可是他们为何要盯着姑娘?”陆瞳垂眸:“早在万恩寺时,裴云暎就怀疑到了我身上。一路试探,无非是为柯乘兴之死,只是此案已结,找不到证据,他也只能从我这处下手。”银筝闻言,越发紧张:“他们是官家人,咱们斗不过,姑娘现在打算如何?”陆瞳拿起桌上荷包,仔细望着那两只戏水凫鸭,微微笑了笑。“没事,就让他盯着吧。”她伸手打开匣子,把荷包装进去,又弯腰将匣子放回了床底。一切杳无痕迹。“对我们来说,这说不定是件好事。”她道。

第六十六章 不甘

小暑后十五日,盛京迎来大暑。这是梁朝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雷雨使得地上湿热之气更重,天气闷得铺上竹簟也觉黏得慌。暑湿之气一重,白日里上医馆的人就少了许多。杜长卿装了红枣在杂盘,摆在柜前桌上,招呼阿城过来吃。银筝把喝完浆水的竹筒堆在一起,往里盛水时放了夏蓉蓉买的茉莉花,整个铺子里都是芬芳。胡员外一大早就来了医馆,叫阿城去给他泡茶喝。这个时节没有杨花飞舞,胡员外的鼻窒未犯。加之如今“纤纤”卖得好,杜长卿自己能糊口度日,胡员外也就没有刻意来照拂生意,陆瞳也约有大半月没见着他了。今日难得见他又来了医馆。杜长卿从茶盘里抓了把红枣给胡员外,靠着桌柜问他:“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胡员外摆了摆手:“不吃,老夫牙疼了快一月了,请陆大夫给我瞧瞧。”陆瞳洗净了手,叫胡员外张嘴仔细看过,才道:“虫牙。”“那可如何是好?”胡员外追问:“老夫这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实在煎熬,陆大夫可有办法?”“我叫阿城抓点桔梗和薏苡根,胡老先生用水煎服。”陆瞳在桌前坐下,提笔写方子,“细辛、苦参、恶实,并煎漱。有杏子的话,食后生嚼一二枚也行。”她抬起头,把写好的方子递给阿城:“用上几日,覆盆子点目取虫,不难治。”胡员外闻言,这才放下心来,边等阿城去抓药边对陆瞳夸赞道:“老夫就说,整个西街,就挑不出第二个陆大夫这般的,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年纪轻轻,医术了得,比个男子汉还胜百倍。长卿啊,你别天天只顾着风流闲耍,年纪轻轻的,要长进。”杜长卿翻了个白眼:“叔,我每日看着医馆,还要如何长进,悬梁刺股?”胡员外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悬梁刺股怎么了?你爹在世时,常同我说起你是个聪明的,可惜不爱读书。你但凡把玩耍心思用在读书上,去考个功名有多好?”“得了吧,那功名又不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您没见着鲜鱼行的吴秀才,考了那么多年都没中。”杜长卿往嘴里扔了个红枣,“这人啊,各有各的命,什么时候做官,能做多大的官,命里都写着。”“我命里写着我就这样了。”杜长卿嚼着红枣,“我得知足。”这话气得胡员外胡子都竖了起来:“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陆瞳收起纸笔,问:“吴秀才?是住庙口鲜鱼行的那位么?”胡员外奇道:“不错,陆大夫怎么也认识?”“之前他请我出诊,去他家中给他母亲治过病。”胡员外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有才倒是一直很孝顺,想考个功名教他娘高兴,可惜……哎!”陆瞳起身走到里铺,接过阿城手里的茶壶,茶壶里煮了薄荷水,清热解暑,陆瞳斟了一杯递给胡员外,问:“吴秀才考了很多年都不曾中榜……文章很差么?既然很差,为何还要如此执着?”这话一出,胡员外立刻跳起来:“谁说的?吴秀才的文章,那可是一顶一的好!”屋里众人都盯着他。胡员外接过陆瞳的茶盏,狠狠灌了一口,愤然开口:“那吴秀才可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十三四岁时写的文章就很漂亮了。他资质好,记性也好,不仅是老夫,旁的小友们见了他写的文章,也是心服口服。我们都说他这样的,何愁不挣个状元回来光耀门楣,谁知……哎!”他喃喃:“怎么就考不中呢?”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杜长卿看热闹不嫌事大:“所以我就说嘛,这人,各有各的命,那吴秀才命里就是个白身,年年落榜年年考,瞎折腾什么劲儿。”“你懂什么?”胡员外似是十分惋惜吴秀才,闻言大怒:“他这样书史皆通之人,又是这样的文章,考不中才是稀奇哩!许是这几年官星未至,今年保不齐就好了,回头让他去庙里给文曲星上两柱香。”杜长卿嗤笑:“给文曲星上两柱香……你不如让他给主考官送两叠银票来得有用。”此话一出,周围一静。陆瞳看向杜长卿,胡员外愣了片刻才回神,抖着手指向杜长卿:“你说什么?”“哎,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听别人说的。”杜长卿凑近,压低了声音,“原先我有个朋友,他表哥一字不通,比我还废物,后来居然秋闱中了榜。后来他自己喝醉了酒说漏了嘴,说是买通了判卷考官。”杜长卿道:“那卖鱼的吴秀才穷得病都看不起,又没钱打点礼部的人,活该被人顶了名额,这点都看不明白,还说什么书史皆通,书呆子吧!”“休要胡说!”胡员外一口打断他的话,“这等毁谤之言,被别人听到你我都要有麻烦的。长卿啊,你说话须谨慎,否则惹出祸事来,老夫也救不得你!”话虽如此,胡员外的脸上却有些阴晴不定。毕竟杜老爷子过世前,杜长卿的确有一帮走马游乐的狐朋狗友,这些消息,未必不是真的。杜长卿耸了耸肩,低头胡乱刨着茶盘里的红枣:“叔,我当然知道这话不能对外说,不过呢,我看吴秀才今年中榜可能也不大,年年有新人进贡,他场场名次得往后挨,这没指望的事,做了也白做,不如早点放弃。”“你!”陆瞳问:“既有考场乱象,为何不举告天听?舞弊可是重罪。”胡员外欲言又止,杜长卿却无所顾忌,笑道:“没证据的事,怎么举告天听?说不准状子白日写了,写状子的人夜里就被抓了。被代替成绩的都是白身的读书人,谁经得起与官府为敌?考不中不过是没了仕途,和当官的为敌,那可是要丢性命的。”他“啧啧啧”了几声,摇头叹道:“谁叫咱们无权无势?这世道,谁是主子,谁说了算。”胡员外脸沉沉的,似被杜长卿一番话激起怒火,却又无可奈何,隐忍半晌才吐出一句:“人见目前,天见久远。今后怎么样还说不定,老夫看秀才定能高中,注定显达!”杜长卿伸了个懒腰:“叔你这话骗的了谁?”他想了想,“不过我听说陛下这几年对舞弊一事有所耳闻,说不定今年严审究报,还真能给吴秀才一个出头的机会。”这话透着敷衍的安慰,胡员外脸色并未因此好转,默了片刻,他换了个话头:“勿提此事,长卿啊,最近杏林堂那头没找你麻烦吧?”杜长卿:“没呢,都过了这么久,姓白的现在黔驴技穷,来杏林堂瞧病的人少了一半,他发愁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分给我?”自“纤纤”开始售卖后,杏林堂的客流少了许多,白守义先前因春水生一事,将所有黑锅推脱在周济身上,又将周济赶走。没了老大夫坐馆,来杏林堂看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阿城把包好的药材递给胡员外,胡员外接过药材,点头:“那就好,他要是敢找你麻烦,老夫给你做主。”杜长卿笑嘻嘻应了,又送胡员外上了马车,待胡员外离开后,才晃晃悠悠回了铺子。陆瞳在看新买的医书。杜长卿低声自语:“谁要他做主,他要是敢找我麻烦……”银筝好奇:“如何?”杜长卿谄媚地递一颗红枣给陆瞳:“我就让陆大夫给我做主。”银筝:“……”杜长卿捧起他的茶往竹椅边走,小声嘀咕:“也不知道那老王八现在在干嘛?”……白守义坐在屋子里生闷气。近几月来,他瘦了许多,连带着那张白胖如弥勒的脸也干瘪了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和善,看上去多了些刻薄。文佑站在他身侧,小心给他递上一杯茶。自打“春水生”一事过后,杏林堂声誉进项都受损,白守义不甘吃了这个闷亏,干脆找到熟药所的辨验药材官娄四,想着以熟药所的名义,将“春水生”收归官药局,没了春水生这门生意,仁心医馆自然没了进财的法子。谁知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陆瞳竟真是个有本事的,收归官药局后,竟又做出一方“纤纤”。“纤纤”比“春水生”名气更大,眼见着源源不断的银子往仁心医馆流去,白守义夜里都睡不安稳。他有心想再找陆瞳麻烦,那辨验药材官娄四却告诉他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陆瞳竟与当今太府寺卿董家有关系!那可是太府寺卿!白守义面色阴沉。娄四的话又浮响在他耳边。“上回我前脚刚收了仁心医馆的成药官契,后脚董家的人就来为仁心医馆撑腰了。逼着我把官契还给杜长卿不说,还把我好一番恐吓。”“……后来我一打听,原来仁心医馆那个坐馆大夫,给董家小少爷治了一回病,就此攀上了董家这门关系。董夫人才对她另眼相待的。”陆瞳和太府寺卿搭上关系……那可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了。那杜长卿不知走了什么好运气,明明都已经快要烂到泥里,谁知道会有一个女人从天而降,将那间破医馆起死回生。让人好生眼红。白守义思量许久,本打算另辟他径,干脆将那颇有本事的医女收于自己麾下,奈何姓陆的女人不识好歹,文佑私下里去找了陆瞳几次,都被陆瞳身边的丫头打发回来了。眼见着这些日子仁心医馆蒸蒸日上,连盛京的官家都前去买药,白守义越想越是怄心,忍不住骂道:“诓银子的时候说什么,‘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出了事,拉七扯八就是不还银子,姓娄的这条吃肉不吐骨头的狗!”文佑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如今杏林堂没了进项,白守义心烦意乱,他们这些下人可不敢触霉头。正想着,门帘被掀起,夫人童氏从屋外走了进来。她走过来,边道:“老爷听说了吗?杜长卿表妹来盛京了,现今就住在仁心医馆。”“表妹?”白守义一愣。童氏坐了下来,拿起桌上茶盏吹了吹,递给白守义。“就是个打秋风的破落穷亲戚,只有杜长卿那个冤大头才拿她当亲妹子使。要我说,老爷,你整日为杜家的事吃不好睡不好,那陆瞳又如此不识好歹,不如找杜长卿表妹谈谈。”“找她能做什么?”童氏笑了笑:“那能做的事可就多了。杜家表妹住在仁心医馆赖着不走,我瞧着可不只是图那一点小恩小惠,陆瞳和杜长卿又不清不楚着……”“杜大少爷一向风流,难免后院起火。如果杜家表妹能把陆瞳赶出去…….”她一笑,“没了陆瞳,那仁心医馆,不就不足为惧了嘛?”白守义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开口。“你说的有理,是该找她谈谈。”

第六十七章 不速之客

夜已深,夏蓉蓉主仆二人已睡下,陆瞳的屋里仍亮着灯。小院寂然无声,只有远处竹深树密处的虫鸣入耳。银筝坐在榻边,半个身子歪着,榻上堆满了书卷。陆瞳坐在桌前,灯下细细地翻书。这几日夜里,陆瞳没有制药了,一到掌灯时分,便在桌前看卷轴,昼夜罕有停歇。银筝打了个呵欠,边揉眼边道:“这范大人在元安县的案子,又多又长,件件惊心动魄,可真是比话本精彩多了。”陆瞳翻过一页:“确实比话本精彩。”桌上的书册,是范正廉在元安县做知县那几年,处理的最出名的几桩案子。曹爷纵然再有门路,官府的案卷也拿不到手中。好在范正廉在元安县清名远播,广受爱戴,茶坊的说书先生将他做知县时候处理的几桩悬案写成话本,日日在坊间传颂。陆瞳就让银筝出银子,把那些话本全都买了回来。“公婆污蔑寡妇通奸案、弟妹杀兄姊案、兄弟竞取家产案、船夫溺死船客谋取财物案……加起来也能写本拍案传奇。”陆瞳合上手中书卷,“范正廉这知县,做得倒是忙碌。”银筝坐直了身子:“这么多案子,范大人都桩桩不落查了出来,瞧着真像是个好官了。”“好官?”陆瞳笑了一笑,“那你仔细看着,可见这案中,苦主可有穷人?每桩案子背后案主,又可有显贵?”银筝愣住,忙低头重新翻了翻,适才看向陆瞳:“真是没有!您的意思是,范大人这是沽名钓誉,特意寻穷人打官司好做出清名,真正豪绅安然无恙?可是,他既能审清这么多案子,总该有几分本事吧。”陆瞳轻嗤:“未必,可别忘了,他身边还有一个祁川。”祁川就是上回陆瞳在范家撞见的那位‘祁大人’,据说是范正廉最信任的得力助手。范夫人赵氏的贴身丫鬟翠儿说,范正廉特意将祁川从元安县调回了盛京,可见亲近。陆瞳请曹爷帮忙打听消息时,也就一并将祁川的消息打听了回来。不打听便罢,一打听,果真叫陆瞳觉出些不同寻常来。祁川是范正廉奶娘的儿子。他二人年纪相仿,奶娘照顾范正廉,祁川也在范府一同长大。待年纪渐长,该进学了,祁川家贫,范家又发了善心,资银以助祁川进学。祁川与范正廉进的是同一家学。范正廉进学时,学问平平,资质平庸,祁川却相反,过目不忘,落笔成文,是真正的才华横溢。他们既是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自比旁人亲切,到了下科时,祁川却病了一遭,没能赶上那年的秋闱。陆瞳眼底掠过一丝深意。真巧。范正廉先下场中榜,范正廉中榜的后几年,祁川下场,也中了榜。一前一后,一户之中,主仆之子双双中榜,放在整个梁朝,也是让人惊叹的巧合。银筝拥着锦被,问:“姑娘是猜,那祁川故意称病不下科,实则在当年秋闱中帮范大人替考,范大人考中了,祁川才在后来入试。这么说也有可能,但祁川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要知道他之后的中榜名次,还不如先前范大人的名次呢。”陆瞳笑笑:“家奴之子,若无范家资助,祁川连族学都进不了,何来下场。于情,范家对祁川有恩,帮范正廉替考也是自然。”“至于祁川名次为何不如范正廉……”“秋闱试题场场更变,祁川也不能笃定次次文章做得好。再者名次不如范正廉,范家或许还会念旧情许他门路。他若真蟾宫折桂,一举成名,且不说范家如何看待,仅凭祁家背景,背后无人支撑,未必就能仕途通达。”“状元潦倒的事,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银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这些科场上的事,姑娘是怎么知道的?”“父亲从前还在时,年年都有进京赴考的学生。”陆瞳低眉:“我在常武县长到九岁,这期间秋闱中榜的考生凤毛麟角。”正因如此,她才会知晓,学问平庸的范正廉能一举中第,是件多么反常之事。银筝想了想:“假如祁川先为范大人替考,后自己也中榜,却在之后也刚好调任到元安县做了县尉,会不会这县尉之职,也是范家故意安排的?”县尉低知县一等,却又能辅佐知县一臂之力。“十有八九。”陆瞳道:“这也能解释,为何资质平平的范正廉到了元安县,就摇身一变成了明察秋毫、执法严明的青天大老爷了。”范正廉先中榜,祁川后中榜,范正廉做了元安县知县,又通过某种途径,影响祁川的调令,使得祁川也同去了元安县,做了自己的副手。于是祁川又能像当初在族学时一般,随叫随到,帮着范正廉处理一干事物了,或者说,政务。只怕元安县那些办得漂亮的案子,全都是出自祁川手笔。银筝若有所悟地点头:“难怪范大人回京,要千方百计地将祁川一同带回,敢情是离了祁川不行啊。范大人回京后也办过不少案子,名声倒是越来越响亮,官路亨通……不过,”银筝声音一顿,“这祁川怎么到现在还只是个录事?”短短几年间,范正廉已经从元安县知县升至了盛京审刑院详断官,而祁川作为元安县县尉,当初不过比范正廉低一品,如今却只是个审刑院录事。录事有职无权,不过是虚名,亦没有升迁机会,一辈子多半也就止步于此了。祁川的仕途,可比范正廉要艰难多了。陆瞳低头看着卷册的封皮,语气平静:“他当然只能做个录事,他可是范正廉手里最好的一把工具。”“范正廉不仅不会给祁川向上爬的机会,还会不留余力的打击他,控制他,教他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录事,只有这样,祁川才能为范正廉所用,永远做范正廉的垫脚石。”银筝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狠了,那么多功劳全被抢了不说,还要被这样打压,如此为他人作嫁衣裳,这祁川怎么不反抗呢?”陆瞳望向窗外:“家奴之子,自小低人一等,为人欺凌是常事。”世胄高位者轻而易举就能摧毁平人百姓数十年的努力,祁川是,吴秀才是,她陆家一门也是。银筝叹气:“真是可怜。”她问陆瞳:“这祁川名为范正廉手下,实则为他幕僚,姑娘是想收买祁川,让他说出当初陆二少爷一案的真相,借此为家中翻案?”“不。”银筝一愣。陆瞳将桌上书册收回桌屉中:“翻案不过是将这桩案子交给另一位详断官,但我已不相信盛京的所有详断官,他们也未必会帮我主持公道。”“我有别的打算。”她说这话时,神情变得很冷,灯火落在她漆黑眸中,像是冰封海底燃着一簇幽暗火色。银筝呆了呆,还未开口,陆瞳已换了另一个话头:“对了,明早别忘了叫阿城将药材送到吴有才家中。”银筝应道:“好。”陆瞳微微叹息:“他娘……估计就这段日子了。”银筝闻言,亦是心有恻然。那个清贫儒生空有一番孝心却屡次科举落第,实在令人唏嘘。陆瞳隔一段日子会让阿城将他母亲的药材送去,都是西街邻坊,阿城很乐意,杜长卿也没说什么。不过……银筝偷偷觑了陆瞳一眼,心中有些疑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陆瞳待这个吴有才格外柔和。明明每日遇到的贫苦病人那么多,吴有才也无甚特殊,但陆瞳每每与他说话的语气神情,都是待旁人没有的耐心宽和。就像是对着自己的亲人。陆瞳垂下眼帘。不知为何,她总在吴有才身上看到陆谦的影子。明明吴有才温厚内敛、隐忍老实,陆谦开朗明媚、爱憎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但每每想起那个清贫儒生,她都会想起陆谦背着书箱从学院归家时候的模样。他会在门前停住,然后在陆瞳期待的目光中猛地拿出背在背后的手,大笑道:“看,我新逮的蝈蝈送你!”然后在她气愤的追打中大笑着扬长而去。但陆谦已经死了。死在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的昭狱中。陆瞳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所有害死他们的人,都该下去陪葬。……夜里的这场雨最终还是没能落下来,第二日是个晴日。快立秋了,伏天未出,越发炎热。陆瞳去给范正廉府上的赵飞燕施诊时,都改成了早晨下午热得恼人。这是陆瞳最后一次上门给赵氏施诊。赵氏已经瘦到了自己极满意的身型,再消瘦下去,面颊便显得不丰润了。听说她在前几日的观夏宴中,狠狠惊艳一把。她原本就娇艳丰腴,如今清减下去,又是不一样的美,宴上收获无数褒赞,心情自然不错。虚荣心既得到满足,与范正廉夫妻恩爱又胜往昔,赵氏看陆瞳也顺眼了许多。临走时,将这些日子克扣的诊金一并叫人给了陆瞳。赵氏的丫鬟翠儿将陆瞳与银筝送到门口,又将手里的篮子交给银筝:“银筝姑娘拿好了。”银筝笑着接过来。翠儿见状,眼里就闪过一丝轻蔑。篮子里装的都是些旁人送的土产鸡蛋之类,范正廉和赵氏每日收的礼都是珍宝金银,只有不懂事的穷鬼才会送这些。这些腌货土产连他们这些下人都看不上,随意堆在厨房外头的院子里,谁知陆瞳从旁经过时,却盯着那些腌货看了许久。厨房本来就烦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翠儿见状干脆顺手推舟说要送给陆瞳做个人情,没想到陆瞳居然没有拒绝,还满眼都是感激与欢喜。外地来的乡巴佬,果真上不了台面,翠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银筝与陆瞳送出了门,又客套了几句才离开。陆瞳二人出了范府的大门,才走了约莫十来步,迎面就撞上了一人。来人身穿发旧的长袍,身材高大,是范正廉的得力干将审刑院录事祁川。陆瞳与银筝停下脚步。祁川身为审刑院录事,做的事却更像范府的管家。偶尔范府里要接个什么人,送些什么货,甚至于赵飞燕突然想喝什么地方的饮子甜浆,都会招呼祁川去办。因此,陆瞳去范府施诊时,时常会见到这位录事大人。一来二去,祁川也知道陆瞳是给赵氏施诊的大夫,偶尔路上遇见了,也会打声招呼。今日也是一样,陆瞳对祁川轻声行礼,祁川客气应过,就要往范府的门口走去。银筝笑着与他错身而过,手里提着的竹篮一晃一晃的,日光下极扎人眼。祁川脚步骤然一顿。他回头,目光落在银筝手里提着的那只竹篮上。竹篮是新鲜竹子编成的菜篮,里头细细铺了好几层,每一层都放了许多杂货,腌肉、鸡蛋、新鲜的山药红薯……鸡蛋一个个排得整整齐齐,用草纸裹了,免得路上磕碰。他愣愣看着银筝手里的竹篮,直到陆瞳的声音将他惊醒:“祁录事?”他抬头,陆瞳疑惑盯着他。祁川张了张嘴,半晌才道:“陆大夫手中竹篮……是从哪里来的?”陆瞳笑了笑:“是临走时范夫人送与我的情礼。”“什么情礼!”银筝冷笑一声,“范夫人才不会送这种寒酸的情礼,分明是那些下人将咱们当叫花子打发呢。我当时都听见了,他们说这是穷鬼送的腌货,都放烂了,放在府里也是占地方,这才送与我们。就是姑娘您心善,才被他们胡乱唬了。”“胡说。”陆瞳斥道,又转身冲祁川歉意开口:“丫头不懂事胡言乱语,还请祁大人当作没听见。”祁川闻言,脸色有些苍白,勉强冲他们二人笑了笑,适才离开。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范府的大门后,陆瞳才收回目光。她转身唤银筝:“走吧。”银筝笑嘻嘻跟了上来,语气有些得意:“姑娘,我方才演得好吧?”“好。”“那是自然,”银筝越发高兴,“我虽不如姑娘您聪明,可这演戏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一流。”在欢场挣扎度日的姑娘,别的不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还是要有的。银筝说完,又喃喃道:“这样挑拨,就是不知那祁川听了,此刻心中有没有怨气。”陆瞳不置可否地一笑。怨气……自然是有的。明明才华本事都不比范正廉差,却因为出身,永远屈居人下。本应该在仕途上大展拳脚的人最后却沦为在范府中打杂的下人,而始作俑者却踩着自己功劳一步步往上爬,将他的价值压榨得一点不剩。她若是祁川,她也不甘心。祁川是个忠仆,所以这么多年里,他任由范正廉拿着他的政绩升迁,对范正廉扣着他只做一个录事忍耐不提。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勤勤恳恳忠心不二的得力手下,也许内心也会积攒多年的不甘与怨气。之所以到了如今都一言不吭,也许依仗的内心的“道义”。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毕竟当年祁川家贫无路时,是范家资银令他进了族学。这样一点点挑拨当然不至于让祁川立刻对范正廉倒戈相向,她只需要在祁川心中埋下一根刺。至于这根刺究竟会长到何种地步,就要看范正廉这些年对祁川的“照顾”了。虚妄的“兄弟之情”与“主仆之情”迷惑了祁川的眼,那她就一点点戳破这个假象。陆瞳嘴角扯出一抹极轻的笑容。毕竟,他二人这段脆弱不堪的“情分”,本身就已经充满漏洞了。又走了一段路,陆瞳二人回到了西街。银筝拿帕子擦过额上的汗,问陆瞳:“姑娘热不热,要不要去买杯浆水?”虽然街口新开的铺子甜是甜了点,但这样的天喝上一杯李子冰酪是挺解暑的。陆瞳想了想,同意了,银筝笑道:“那我去问问杜掌柜和夏姑娘要不要一起。”说罢朝前小跑了几步。陆瞳跟在后面。正是晌午时分,日头直喇喇倒在大街上,每一处都是热烘烘的。门口那处枝繁叶茂的李子树下将医馆牢牢罩入一片阴凉。平日里这个时候太热,整个西街几乎不会有客人。今日却不一样。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小巷处走出来,走进了仁心医馆中。陆瞳脚步一顿。银筝见状,顺着陆瞳目光看过去,惊讶开口:“那不是杏林堂的文佑吗?”杏林堂的伙计文佑从小巷中走过,虽然只是短短一瞥,但陆瞳已认出他来。毕竟前些日子,这位伙计好几次趁杜长卿不在时来医馆找陆瞳,话中几次暗示陆瞳可去杏林堂坐馆,杜长卿所付月银,杏林堂可给双倍。不过都被陆瞳拒绝了。银筝看了看走进医馆的人,又看了看巷口,神情有些奇怪。“刚刚那不是夏姑娘么?文佑找夏姑娘干什么?”夏蓉蓉又不会医术,总不能是找夏蓉蓉去杏林堂坐馆吧?陆瞳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收回视线,轻声道:“走吧。”

第六十八章 兔尸

日子平静如流水般过去,医馆门口的这点小意外,并未被陆瞳放在心上。转眼就是立秋。陆瞳每日依旧很忙,进了秋日,来买“纤纤”的人少了许多,但买“折桂令”的人却多了起来。“折桂令”是陆瞳新制的一味药茶。再过不了多久,八月初一是梁朝的秋闱,儒生下科前难免紧张,一些人就去医馆买些明目清心的药茶以振精神。陆瞳顺势做了一味新药茶,名叫“折桂令”,取“蟾宫折桂”的吉兆。新药茶虽配得不如“春水生”和“纤纤”惊艳,但冲这名字,还是有大把大把读书人前来购买每年这时候,万恩寺上求学业的佛殿都快被挤垮了,大事临门时,信吉兆的人比不信吉兆的人多得多。陆瞳把两包红纸包好的折桂令交给银筝:“这个送到鲜鱼行的吴有才家中。”鲜鱼行的吴有才次次落第,时时下场,陆瞳猜测他也会参加今年的秋试,特意为他留了几包。银筝应了,接过药茶就要出门,被阿城追上来拦住:“银筝姑娘等等。”“怎么了?”“现在去见吴大哥,恐怕不是时候。”陆瞳一顿,看向阿城:“可是出了什么事?”“您还不知道吗?”小伙计挠了挠头,“吴大哥的母亲……前天夜里走了。”……夜里天气凉爽了许多。立秋后,常有一阵一阵的小雨,入夜后时有凉风,吹在人身上,生出几分清寒,好似一夜间就冷了下来。院中清寂如水,檐下灯笼的光朦朦胧胧,洒下一片照在院中人脸上。年轻姑娘坐在石桌前,用力捣着面前银色罐子,秋风拂过她发梢,将那张脸映得格外柔和皎洁。银筝坐在杌子上,一边叠着手中丝绢,一边看着正捣药的陆瞳出神。白日里阿城说起吴秀才母亲的丧讯,银筝还以为陆瞳会去瞧一瞧吴秀才,毕竟这些日子,陆瞳隔段日子就让银筝给吴秀才送些温养药材,看上去对吴秀才母亲的病情颇上心。虽然并不理解为何陆瞳要对一个贫苦儒生另眼相待,但银筝看得分明,陆瞳是真心关心吴秀才家中景况。然而直到现在,陆瞳也没有提起过要去看望吴秀才,甚至连挽金也没送连杜长卿都送了两匹绢帛。不应该啊,难道是另有打算?心中这般胡思乱想着,银筝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纱帕落在地上也没发现。倒是陆瞳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银筝一个激灵回神,忙捡起地上纱帕,到嘴的“吴秀才”三个字咽了回去,想了想,伸手指向檐下的一簇萤火:“我刚刚在想,京城里的萤火虫真是漂亮。”陆瞳瞥了檐下一眼,在那里,一团碧色萤点在夜里明明暗暗。这是阿城逮来的萤火虫。小孩儿淘气,央银筝用细纱线缝了个四角包,四角都缀了细碎风铃,将捉来的萤虫全放了进去,挂在檐角,一到夜里,熠熠生光,真有点《晋书》中所言夏月集萤映雪之感。可惜这里没有读书人。银筝笑着问陆瞳:“姑娘家乡也有萤虫吗?”陆瞳摇了摇头。常武县贫远,她小时候只在书里见过萤虫。不过,落梅峰上萤虫却很多。许是因为在山上,地势高凉,一过大暑一候,腐草为萤,整个山头都是碧光。她在坟岗里替芸娘寻试药的死囚尸体时,常在乱草间看到一大团一大团的迷离冷光,若鬼火茔茔。那时她倒没有半分觉得诗意浪漫之类的想法,只觉诡异,恨不得将双眼闭上赶紧逃开。没料到如今再看这挂在檐下的萤虫囊袋,竟会有恍若隔世之感。银筝将最后一方丝帕叠好,也不起身,索性托腮看陆瞳捣药。陆瞳的小药锤落在银质药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静寂夜里分外清晰。陆瞳有两只药罐,用木药罐时多,用银药罐时少。今日她用的是银药罐,罐子上刻满繁复花纹,月光落上去,银光闪烁,宝色辉煌。陆瞳落下最后一锤,把药锤留在罐子里,银筝知道她这是做完了。陆瞳抱着罐子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院子里逡巡一转,目光最终落到角落里半人高的竹筐之上。她走过去,打开竹筐,从竹筐里拎出一只眼圈乌黑的白兔子来。兔子是前些日子杜长卿买的,说是在官巷肉铺里看见有姑娘在卖兔子,姑娘长得清秀身世凄苦,杜长卿怜悯心一起,就把那一筐兔子全买了回来。买回来后这些兔子也不知如何处理,银筝和香草不会做兔肉,索性就养在院子里,夏蓉蓉和香草每日会来喂这些兔子。陆瞳垂眸盯着手中的兔子,兔子两只耳朵被她拎着,腿在空中胡乱蹬弹,她看了看,就带着兔子和药罐去厨房了。平日里陆瞳都在院子里做药,用厨房做药时,她都不许银筝跟着。银筝揉了揉膝盖,将刚刚缝好的丝帕摞在一起,进屋好把这些丝帕装在箱子里。夜深了,外头很静,秋夜寒风落在窗户上,将窗户吹得轻微作响,整个盛京笼在一团墨黑中。厨房里,陆瞳抓着那只兔子,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银药罐就放在案板旁,里头药草被捣得稀烂,乌黑一团覆在罐壁上,缓缓流下,只在其中留下一道道污秽影子,莫名诡异。陆瞳低眉看了那兔子一会儿,突然朝罐中伸手,掏出一大把乌黑黏液,塞进了兔嘴中。兔子嘴里陡然被塞了一大团莫名污物,登时剧烈挣扎起来,陆瞳紧紧抓着兔子耳朵,直到那些乌黑黏液被咀嚼得差不多,她松手,兔子从她手里逃走,一落地得了自由,立刻在厨房里跑动起来。她静静看着那只兔子。一刻、两刻、三刻。兔子四处嗅闻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不再继续朝前跑动了,像是喝醉了酒般摇摇欲坠,紧接着,身子朝旁一歪,半躺在地上,似乎想努力爬起来,四只腿费力蹬着,但渐渐地不再动弹。从兔子嘴角慢慢溢出一丝乌迹,一双瞪大的血红眼睛格外悚然。死了。这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兔子,死了。夜色惨淡,小厨房中残灯昏暗,一位女子,一只死去的兔子,这样静静地对视,凄迷又诡艳。正在这时,身后陡然传来一声惊呼:“啊”陆瞳目光蓦地一寒,猛然回身,厨房门口处,夏蓉蓉手里提着一盏灯站着,正惊惶不定地望着她。平日里这个时间,夏蓉蓉早已睡了夏蓉蓉珍爱容颜,坚信早睡可使女子容光焕发,从来睡在亥时前。而现在已过子时。陆瞳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夏蓉蓉像是被吓着了,脸色苍白,下意识答道:“香草摔了一跤,我来厨房找点水。”她飞快瞥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像是不敢细看般赶紧移开目光,颤声问陆瞳:“这只兔子……”“这只兔子误食了有毒药草,所以死了。”“这、这样吗?”夏蓉蓉说着,目光又迅速扫过陆瞳的手,陆瞳的左手,被方才银罐中的草药浸染成乌色。陆瞳看着她:“不是要找水?”“哦……是。”夏蓉蓉慌忙应了,适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赶紧拿着盆舀水去了,待盛满水,夏蓉蓉端着水盆出去,路过陆瞳身侧时,手抖得厉害,差点打翻了水盆。陆瞳冷眼看着她端了水盆出去,直到她进了院里自己的屋,门隙后的灯火被合上,外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她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死去的兔子身边,将兔子提了起来。……“太可怕了,你不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什么!”一进屋,夏蓉蓉就将水盆往旁一扔,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香草吓了一跳,不顾自己膝上刚刚摔倒留下的擦伤,赶紧起来将夏蓉蓉扶到床前坐下:“发生什么事了?”夏蓉蓉白着一张脸,目光满是惧意,“我刚刚在厨房里看见了陆大夫。她、她……”夏蓉蓉一把抓住香草的手,“她毒死了一只兔子!”香草愕然。“是真的!”夏蓉蓉生怕丫鬟不信,语气更加急促,将方才所见和盘托出,“我进去时,她手里的毒药还未洗净,就站在那只死兔子前,盯着尸体,像个怪物....”香草被她的形容也骇了一跳,不过仍保持一丝理智,“说不定陆大夫只是在试药?”“不可能!什么药能把人毒死,况且你没瞧见她方才看我的眼神……”夏蓉蓉想起刚才自己不小心惊动陆瞳时,陆瞳回身看她的那一眼。有别于平日的温和从容,女子藏在灯火的暗色里,一双眼睛沉寂冷漠,看她的目光也像是在看一具尸体,没有任何情绪。她忽得打了个冷战。“不行,这里不能呆了!”夏蓉蓉一下子站起身,忙忙地就要收拾衣物,“我们赶紧收拾行李离开。”“小姐,”香草拉住她,“您冷静些,咱们现在走了,表少爷怎么办?”杜长卿?夏蓉蓉恍然才想起自己这位表兄,她喃喃道:“对,表哥还不知道,得把这件事告诉表哥。”香草道:“如今医馆里全靠陆大夫做的药茶进益,听阿城说,陆大夫与表少爷利红对半分。这些日子住在医馆,奴婢看表少爷对陆大夫信任有加,纵然小姐说了,表少爷也未必会信。纵然信了,表少爷也未必会将陆大夫赶出去。”陆瞳就是仁心医馆的摇钱树,谁舍得将摇钱树赶出门?夏蓉蓉一听,顿时六神无主:“那怎么办?”她素日里也没甚么主见,这次来盛京本就是为了想进杜家的门,谁知误算了杜长卿如今的家产。加之杜长卿看起来对她也没那个意思,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处着。如今遇到这种事,夏蓉蓉也不知该怎么办。“小姐,不如问问杏林堂的白掌柜?”身侧香草突然开口。夏蓉蓉愣了一下,白守义?说起来,前些日子,白守义身边的那个文佑来找过她一回。杏林堂因之前春水生一事和仁心医馆结下龃龉,此事夏蓉蓉也听阿城说过。白守义吃了个大亏,却将这笔帐算在了陆瞳头上。奈何这么久了,白守义愣是没寻出陆瞳什么把柄,于是让身边文佑来找夏蓉蓉,有心想与夏蓉蓉“合作”。文佑站在夏蓉蓉跟前,道:“夏姑娘,我家掌柜说了,你不想陆大夫留在医馆,恰好我家掌柜的也想将陆大夫逐出京城,不如合作,各得所需。”夏蓉蓉蹙眉:“合作?”白守义的合作法子很简单,让夏蓉蓉在陆瞳平日里制造的药材中动些手脚。这立刻被夏蓉蓉拒绝了。若陆瞳的药真出了问题,受损的是仁心医馆,连带着杜长卿也要遭殃。更何况夏蓉蓉看得清楚,医馆中炮制药材、整理新药一类事宜,陆瞳统统不让别人过手,她那个婢女银筝感觉格外灵敏,根本找不到机会动手。文佑却不死心,将一张银票塞到夏蓉蓉手中,道:“夏姑娘不必现在回答,等想通了,寻个人去我家铺子同掌柜说一声就是。”夏蓉蓉收了银子,先前还有些忐忑,待过了些日子,也将此事渐渐淡忘了,没料到今日被香草提了起来。她有些犹豫地看向香草:“这样好吗?”陆瞳毕竟是仁心医馆的人,将仁心医馆的事说与外人,难免有些不厚道。香草叹了口气:“小姐,您今日所见虽意外,但也不能证明陆大夫就是在做害人的毒药。表少爷对陆大夫言听计从,定然站在她这边,您一说出口,反倒惊动了陆大夫,也伤了和表少爷间和气。”“但白掌柜不一样,陆大夫先前害杏林堂出了丑,白掌柜对陆大夫怀恨在心,要是陆大夫真有什么不对劲的,白掌柜肯定不会放过她,再说”“再说,您之前不是拿了白掌柜五十两银子,拿人手短,万一他们上门来讨,表少爷一定会生气的。”想起那五十两银子,夏蓉蓉不由脸一红。银子早被她买了钗环首饰花光了,要是白守义来讨,她还真不知如何应对。香草见她意动,悄悄低下头,掩住唇边一抹笑意。香草做夏蓉蓉贴身婢子多年,此次进京,夏家父母特意叮嘱,一定要达成夏蓉蓉与杜长卿的亲事。如今杜长卿虽家产比不得从前,但在盛京有铺子有宅院,也好过其他许多人,这门亲事是可行的。然而这些日子呆在医馆,香草算是看得分明,杜长卿对夏蓉蓉并无他意,倒是和那个陆大夫亲近有加。香草本就是为了能和杜长卿结亲而来,此事要是做不好,不仅夏蓉蓉失望,夏家父母那头也难以交差。她怀疑陆瞳与杜长卿私下有情,虽无证据,但陆瞳在医馆中,隐隐有女主人的姿态,阿城和杜长卿都唯她是从。香草想要将陆瞳赶出医馆,奈何一直也找不出法子,谁知今夜偏叫夏蓉蓉撞见了厨房里的一幕。这是老天送到眼前的机会。香草顾不得腿上擦伤,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给夏蓉蓉拿纸笔。“小姐,您还犹豫什么?如今能帮上忙的只有白掌柜,快快给白掌柜写信,若真有问题,也好及时挽救。”屋中灯火微弱,映照地上倾翻的水渍,夏蓉蓉望着水渍良久,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来。“知道了。”“我写就是。”

第六十九章 母子

一连几日,夏蓉蓉都躲着陆瞳。从前白日陆瞳在医馆里坐馆,夏蓉蓉主仆都会跟在后头帮忙,这几日却躲在院中不肯出来,撞见了也是绕道避开。这举动过于明显,杜长卿明里暗里问过几次,被夏蓉蓉敷衍过去,还以为她们二人背地里吵架了。外头阴云滚滚,银筝帮着陆瞳把一尊白瓷做的菩萨像搬到屋中小佛橱里。观音像是陆瞳从西街一家修香浇烛铺里请回来的,铺主称是请万恩寺大师开过光的灵物,陆瞳见那尊观音小像雕得栩栩如生,又想起自己住的寝屋里还空着一处小佛橱,正好能装下此像,遂花五两银子将瓷观音带了回来。白衣观音放进了小佛橱,小佛橱便不如先前那般空旷了。银筝左右看了看,绽开一个笑:“大小正正好,就是缺一个龛笼,等闲了再去找找合适的。”陆瞳“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外头院子,道:“走吧。”正是午后,空气里闷得出奇,天空阴云黯霭,似有山雨欲来。杜长卿趴在铺子桌上午憩,见她二人出门,懒洋洋抬起头:“别忘了拿伞。”“知道了。”待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医馆外,夏蓉蓉掀开毡帘从里面出来,跟着往外望了望,问杜长卿:“快下雨了,陆大夫这是去哪儿?”“鲜鱼行吴秀才他娘死了。”杜长卿抹了把脸。“她俩去送挽金。”……狂风粗暴,将檐下的白纸灯笼吹得哗啦作响。院子里,孝幔挽幛层层叠叠,纸马梳头堆积如山。长明灯摇曳暗影里,一只黑漆木棺沉甸甸停在灵堂中。吴有才一身粗麻孝衣,正跪在棺柩前的木盆边往火里填纸钱。吴大娘在几日前去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娘算好了入土的吉时就走了,吴有才在盛京没别的亲人,西街的邻坊帮忙办完丧事,陪着守了两日灵,说些节哀的话,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过。他一个人在此地守灵。母亲生前的衣衾都已叠好,放在一边,等入土时一同殡殓。吴有才目光落在那方叠好的衣衾上。衣衾上绣着一丛金色花,花开六瓣,宛如笑靥。是萱草花。吴有才看着看着,眼眶就渐渐红了。吴大娘节俭,极少买新衣,一件麻衣能穿十几年。有时候手肘膝盖处破了,怕补丁不好看,就捡了别人不要的线绣些花儿补上。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萱草花是母亲花。母亲……儒生的眼泪滚落下来。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纵然早已知道母亲命不久矣,但当那一日来临时,吴有才仍觉突然。明明头天傍晚时她还对他说,这些日子胃口不好,明日想吃绿豆冷淘浇白饭开胃,到了夜里,他去给母亲擦身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凉。来送挽金的街坊都劝他,母亲走得无知无觉,没有痛苦,是喜丧,叫他不要悲伤。但这么多日过去了,吴有才仍不能释怀。他还没有金榜高中,还没有为母亲争得诰命,甚至未曾让母亲享过一日福,夸过一句口,怎么母亲就去了呢?再不给他机会。手中黄纸被捏得发皱,男子哽咽不能自已,身影如无家之犬一般孤零,眼泪砸进火盆里,连同纸钱一起化为灰烬。外头风声更大了些。长风卷起院中挂着的招魂白幡,天色阴沉似傍晚,黑云中隐隐有雷光穿梭。就在这淅淅风声中,隐隐响起柴门被叩响的声音,吴有才一愣。这个时候了,怎还会有人来?来帮忙的街坊们都早已回去,最关心他的胡员外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顾。西街有点交情的邻里已经送过挽金,吴家没有别的亲戚了。他这般想着,就听外头叩门的声音一停,紧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吴有才抬起头。乌云将天色压得晦暗黑沉,灵堂寂寥惨淡,院中纸钱纷纷似雪,有人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不慌不忙。女子全身裹在素白长裙中,狂风将她衣角吹得鼓荡,鬓间那朵霜色绢花却洁如羊脂,于摇摇欲坠的灵堂烛火中,于满院翻飞纸钱中,眉目渐渐出现,宛若匆匆幽梦,似假还真。吴有才茫茫然望着面前女子,心想:她怎么也穿着孝衣?女子在他面前停步,低眉看着他:“吴公子。”吴有才骤然回神。“陆大夫?”来人是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陆瞳。他打了个战栗,忙站起身:“陆大夫怎么来了?”自母亲去世后,他浑浑噩噩,直到眼下才想起,是有一阵子没见着陆瞳了。吴有才对这位陆大夫极是感激,先前这位陆大夫给母亲出诊,将母亲从鬼门关上救回一次,后来又隔三差五让银筝姑娘送来给母亲的药材。吴有才知道,自己给的那点药钱,远远不够陆瞳送他的那些。他无以为报,只能将这份感激藏在心里。陆瞳把用白布包着的挽金放到吴有才手上。吴有才踌躇:“陆大夫,我不能……”陆瞳却已走进灵堂,在燃烧的火盆前蹲下身,拿起一边的黄纸往里填烧起来。吴有才一愣。昼色阴晦,灵堂中灯火通明,她白衣素净,发间簪花如雪,在这冥冥阴天里,像从坟间爬出来的新娘鬼,年轻美丽,单薄森冷。吴有才莫名觉得有些发冷。陆瞳问:“下月初一秋闱,你要下场吗?”吴有才愣了一愣,答道:“要的。”他跟着在火盆前蹲下来,与陆瞳一道往里烧纸钱。活人其实是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这些钱的,可总要有个念想。吴有才道:“可惜娘看不见了……”过去那些年,每次他从考场归家,母亲都会在家等着他。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待他考完回来,屋中的窗上再不会透出光亮,等他推门,再不会看到母亲灯下缝补的身影。他正沉浸在悲恸中,陡然听见陆瞳开口:“其实这是好事。”吴有才抬起头,不明白她这话究竟何意。“就算你今年下场,也不会中,与其让她再一次失望,倒不如让她怀着希望离去,对她来说,这不是件好事吗?”女子语调一如既往动听,说出的话却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吴有才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讽刺,他愤怒地看向陆瞳,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你!”“生气了?”陆瞳微微一笑,抬手往火盆里填了一张纸钱,“你知道吗,你母亲的病并非绝症,早几年医治,不会只这几年活头。”“可惜,被耽误了。”吴有才的脸色骤然惨白。他自然知道。母亲刚开始身体不适时,没有告诉他。她那时一心扑在鲜鱼行,每日只想多卖几条鱼给他攒笔墨书本钱,不愿为此耽误鱼摊的生意。后来渐渐地难受起来,倒是瞒着吴有才去看了一回大夫。大夫告诉吴大娘,这病需好好歇着,用昂贵药材调养,吴大娘舍不得,也担心误了鱼摊生意,咬牙忍了下来。直到实在瞒不住了,吴大娘才将病情告诉吴有才。他再带吴大娘去瞧大夫时,已经太晚了。不是调养就能调养得好的。面前人还在说话,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里戳,“她这病只要在一开始发现时,用补养药材温养休憩就可痊愈,但因为要让你安心读书,不耽误你下场扬名,所以错过了时机。”“是你,耽误了她。”“轰隆”一声,远处有雷声忽动。吴有才捂住脸,从喉间溢出一丝痛苦低鸣。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是我没本事……”若不是他,若不是为了他,母亲怎么会牺牲至此!他一辈子汲汲功名,自以为怀才不遇,实则就是不敢承认才学平庸,一无所成!是他害死了母亲!儒生脸埋在指间,泪水从指缝滴落,泣声中的悲悔之意听得身侧人面有动容。陆瞳仰起头,看着远处的长空。平人总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责、后悔,永远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将世上所有过错都归揽于自己身上。父亲和母亲也是一样么?在他们得知陆柔死讯、陆谦入狱的噩耗时,会不会也辗转自责没有保护好一双儿女,会像吴有才这般难以释怀吗?会椎心泣血吗?会哭吗?火苗舔着黄纸,将昏暗灵堂照亮。陆瞳垂目看着恸哭的男人,半晌,她说:“吴有才,你十八岁第一次下场,到今已过十二年。”“十二年了,难道你从没想过,为何一次也考不中?”哭泣声戛然而止。儒生抬起头,满脸泪痕,他茫然地、下意识地开口:“什么?”“如果你真是才学平庸,整整十二年,为何要坚持下场?是不是因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题名,名扬四海。”她从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纸,放到吴秀才眼前。儒生望着眼前的纸,喃喃开口:“这是什么?”“自你第一次下场后,盛京秋闱中榜举子名单。被圈起来的,则是盛京有名的纨绔。”陆瞳道:“这些人,你只需稍一打听就会知道他们学识浅薄。为何他们能中,你中不了?”吴有才望着她,下意识地重复:“为什么?”“因为运气。”她弯了弯眼眸,“你信吗?”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脑中闪过,吴有才隐隐猜到了什么,又不敢说出口,只盯着面前人。“有很多种可能。”她开口了,语气依旧淡淡的,“譬如他们买通了礼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们买通了主考官,请人替考。再或许,你的文卷与别人文卷调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你只有纸笔和学问,却没有银子与门路,吴公子,就这么点东西,怎么能与别人争求公平呢?”“轰隆”又一声惊雷炸响,瑟瑟寒风哭号着从门外刮来,像是要刮到他心里去。吴有才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陆瞳笑笑,“你仔细想想,这些年下场做的文章,当真如此糟糕吗?”犹如一个闷雷打在脸上,吴有才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若他不是对自己有自信,何故会坚持十二年?他并非固执不知变通之人,若真觉了无希望,自会寻其他生路这世上哪种活法不是活,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他只是不甘心。士人朋友都说他文章华灿,旁人无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谁知十二年过去,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莲仍旧遥遥无期。邻人们的目光从艳羡渐渐变成了揶揄促狭,或许还有同情可怜,他无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个夜里问自己,他真的有才学吗?他真的还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吗?然而今日却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么多年夙愿难解,是因为有人拿走了“公平”。“要是真的,”儒生嗫嚅着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烧,“我要去举告他们,这样舞弊之风罪大恶极,礼部的人会好好彻查”“谁会信你?”“官府会查!”“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难道要他们自查?”陆瞳言出讥讽,“恐怕你前脚将此事举告官府,后脚连官府门都出不去。”她声音轻轻,却让吴有才的心彻底冷沉下来。陆瞳说的极有可能。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当怀疑到此处,犹如一个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细想。仿佛直觉再想下去就是无底深渊,然而今日却有一人,将虚掩的假象毫无顾忌撕开给他看,这难以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吴有才望着陆瞳哑声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在浑浑噩噩中告诉他真相,又在告诉他真相后逼他承认根本不可能改变的现实,让他认清自己的无能。“因为,”她说,“我想帮你。”“帮我?”陆瞳微微一笑。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与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灯火下娇丽得不可思议,鬓边那朵绢花却开得簇然淋漓。如那些从精怪志异中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在某一个雨天,从书中走出来与人做交易。你知道她不怀好意,但你无法拒绝。她道:“如今整个科场都被买通,礼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间换过无数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该中举之人中举,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买。”吴有才木然回答。“是的,如果科举舞弊一事不被处理,那等你挂孝烧纸、买地茔葬母亲之后,今后也会如从前一般,终身蹭蹬,屈于庸流。这是你的宿命。”这话太可怕了,吴有才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望着陆瞳,犹如望着在地狱中陡然降临的菩萨神女,目光甚至带一点虔诚,渴望对方能在这深不见底的长渊中为他指点一条明路。“陆大夫,我该怎么做?”陆瞳问:“吴有才,你想要公平吗?”“想。”“如果礼部的人真被买通,这么些年你屡次名落孙山其实是因科场舞弊,你愿意将其揭发,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愿意。”“好。我告诉你怎么办。”吴有才茫然看向她。“下场前举告,无凭无据,官府的人多半会将你抓起来,甚至灭口。除非下场后。”“下场后?”“不错,下场后,所有考生都在舍内,若有替考者,连人带卷人赃并获。不过……”“不过什么?”“不过你人微言轻,狗官沆瀣一气,说不定会找个理由将你抓起来,待秋闱后放出去,证据也就没有了。”“那不就没有办法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将事情闹大。”吴有才一愣:“将事情闹大?”“不错,”陆瞳语气轻松,“如果考场舍内出了人命,死了个把人,那就不是单单礼部能压得下来的小事。审刑院、昭狱司甚至兵马司都会出场,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掺杂,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吴有才抓住她话中关键:“出人命是什么意思?”陆瞳笑笑,没有回答。天色更暗了,狂风在院子里呼啸,云层中电光乍隐乍现,暴雨快来了。吴有才看着陆瞳。女子单薄侧影笼在素白衫裙中,纤纤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油纸包好的纸包。她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含着几分不动声色的蛊惑。“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扰乱官场,使得有才者反被无才之人凌压,若换做是我……”吴有才喃喃:“若换做是你,会怎么样?”她微微一笑,将手心的纸包放进吴有才手中,俯身凑近他耳畔,一字一顿地开口。“当然是,杀了他。”“轰隆”一声。惊雷滚过,一道闪电照亮幽暗灵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院子里,大雨落了下来。

第七十章 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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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请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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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安帝二十七年,少年将军周鹤鸣大挫朔北十二部,得胜回朝,被迫成亲。 对方恰好是他心上人……的亲哥哥。 * 周鹤鸣幼时曾到宁州,机缘巧合,惊鸿一遇,单恋抚南侯郁涟许多年,自然知道对方有个怎样糟糕的兄长。 郁濯此人,在宁州坏名远扬,人人嫌恶。 二人大婚当日,郁濯春风得意,周鹤鸣万念俱灰,唯恐避之不及,郁濯却偏要来招惹他。 周鹤鸣如临大敌,誓要为心上人守身如玉,好歹将对方制服,却听见郁濯饶有兴趣地问: “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 恰逢战事又起,周鹤鸣马不停蹄赶回青州,却先等来了自己的白月光郁涟。 郁涟为公事而来,周鹤鸣知此生无缘,但求尽心护其左右。 护着护着,他发现了不对劲。 自己的白月光,怎么私下里行事作风同他的可恶兄长一模一样? 周鹤鸣如遭雷劈,艰难说服自己接受了白月光性情大变的可能性,对方却出其不意地掉了马。 “怎么了小将军?猜到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之后,你就不爱笑了。” 【鬼话连篇·钓系混邪美人受x前期纯情忠犬·后期狼狗攻】 周攻郁受,不拆不逆 可怜的周鹤鸣,被郁濯玩弄于股掌之中。 小剧场: 后来青州城外,绯色蔓延,白鼎山四野自阖为笼,并不许他人窥见半分。周鹤鸣一手环人,一手勒马绳,穿行于猎猎夜风。 郁濯仰头看他,开口时吐息潮热:“怎么好话赖话软话硬话都听不得?云野,是只想听我的真心话么?” 笑意层层染上了他的眼,眼下明晃晃露着颗小痣,像是天真未凿、漫不经心。 ——却分明是蓄谋已久的引诱。 周鹤鸣勒住缰绳,郁濯在突然的变速里微微后仰,露点半节修长脖颈,被一口咬住了喉结,周鹤鸣的声音嘶哑着响在耳边。 “你分明知道,我都会信的。” 【食用指南】 1.架空不考究,私设同性可婚 2.1v1,HE,正文主受,有群像,先婚后爱,24K纯甜文(信我 3.年下,攻为成长型人设 4.文名取自贺铸的词,封面是郁濯 5.不控攻/受,一切为故事本身服务...

我在NBA偷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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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系统,猥琐流——詹姆斯抱怨道:“我从来没有在超级球队待过。”而陈极会说:“对的,我很幸运,我去的每一支球队都是超级球队,不夺冠就失败的那种。”顺便问詹姆斯哈登一句:“登哥要总冠军戒指吗?”......

长安牛马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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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有CP,男女主都不是完美人设,成长型,一定程度上自私,男主是莽夫!且配角不会莫名其妙降智,非无脑爽文。)‘道虽险阻,吾心甚坚’江上弦一朝穿越,勤勤恳恳在长安摆摊卖卤羊肉半年攒钱,准备给大唐餐饮业来一波震撼。凭空出现的神秘来信打乱了所有计划。“什么?这玩意儿还有任务?”“直爹贼!老娘就知道!你大爷的穿越还带业绩......

总裁的七日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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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权势滔天的帝国总裁,强势霸道,狂妄不可一世。性情高冷禁欲的他,一时兴起将她禁锢在身边,渐渐地护她成了习惯,宠她成了执念,深入骨血的痴恋让她逃无可逃。他说:“我允许你任性,但你必须在我允许的范围内任性。当初你把自己当生日礼物送给我了,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从头到脚都是我的!一根头发丝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