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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出征,如今三十有四,奔波劳苦半生,他时至如今仍未议婚娶亲。可在今日、偏在今日!偏在阴山那头,偏偏、一眼惊鸿望定了的——却他娘是个燕人?何等奇耻大辱!怎堪忍受!于是就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阴山的笛声断了,岭北某个曾在山间牧牛驱羊、卷叶吹笛的少年,也再回不来了。农具和兵刃先后在他手上磨出老茧,间或曾给他添上伤口,可前者仅能使他果腹,后者却使他彻底沦为畜生。他那张红彤彤的面庞上如今凌乱长了一团团胡须,远远看去,竟有些像茹毛饮血的燕国蛮子了。在河道里洗了血,蔡筑就在这最后一抹晚霞里低头发了好一阵愣,似乎忽然就看不明白了自己的模样。
一旁兄弟在催他,他们该当回去了。
夜色不知不觉已无处不在,风声聒噪得令人心潮澎湃。马儿比来时跑得更欢,营地的篝火却猝不及防、在抬头时猛然照面扑来。他只来得及夹紧马腹、一引辔头,腾空跳过拒马的那一瞬间,耳畔有什么、不是风声、是杀气、倏忽一卷而过。
他的佩刀只在转瞬便被夺出了鞘。
随马蹄一起落在地上的,是他自己胡子拉碴的干瘪脑袋。
篝火沉沉。大营四寂。荆风收了刀便走,片刻不曾停留。秦秉正双眼喷了火,脸黑得像打旱雷的天。荣王不过冷冷将他一扫,一字一句,竟又是旧年仗势欺人的可恨模样:
“军法明令,私自动兵者,斩;隐欺物资者,斩;驳逆军令者,斩;军中奔马,亦是违律。身为副将,执法犯法罪加一等。数罪并罚,定斩不赦。”
高调起在这里,他接着又一转口风,居然扮起仁慈,说什么念及右威卫御敌劳苦,今日网开一面,要众人到案自首,即容戴罪立功。仅仅只是余光,秦秉正便知道,自己属下已有不少人两股战战、几欲动摇。他总该说些什么,他或许什么也不必说。不知不觉间,秦秉正那右手已经握上剑柄,荣王却好像看得很清楚,掐准时机手向旁侧一展——
亲事典军交在他手里的,明晃晃一封圣旨,黄绸蓝字,字字重若千钧。
秦秉正忽而就恨,恨他最该感谢的人,恨替他为父报仇、杀了火拔支毕威风的大恩人。陛下圣旨写得清楚,此战兵分两路,西路由荣王暂代关内道行军大总管,到达丰州后即行交印于左武卫大将军苏钦。可偏偏这苏老将军人老心不老,甫一开战自先一溜烟攻上了王帐,丰州城却是连个影子都不打算来。他既不来,荣王便仍是大总管,仍旧要压他秦秉正一头,张口就能免掉他这大将军,还拿重瞳眸子居高临下、要他亲口来承认有罪。他跪在地下,但听得风声烈烈,眼前只有蔡筑半截吹着风、凝了血的残破脖颈。荣王又在喊些什么,左不过是些大话,什么平燕山、杀火拔之类,净是他从前扯着嗓子念叨过八百遍的烂词儿。可如今一声接一声,周遭竟有如雷声沉沉,呼喝响应渐次而起,直至震耳欲聋。
秦家子早已凉透的热血、自此、终于再度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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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县令是在当夜亥时来到刺史府上。听闻荣王今日扬刀立威,却好像并无穷追猛打之意,排兵布阵的操演转手就让给右卫将军,自己则要好好做一做这黜陟使,查清丰州上下的民生吏治。各级官吏立刻又劳动起来,司马、长史、各位参军又挤了一屋子。亲王府几位参军陪同,摆足了要整理州治的架势,刺史却期期艾艾只管诉苦,一阵说右威卫蛮横,一阵哭秦秉正鲁莽,一阵又吹捧荣王深明大义,扰得在场各个不胜其烦;一追问民生细节,他便全然推脱给九原县令。后者便不得不在夜半顶着风跑上刺史府,本就充血的双眼更显浑浊,花白的胡须都吹得颤抖,才不惑的人竟然摇摇摆摆就似已风烛残年。
“尔姓兰、名为敬德,玄康五年的进士,曾做过户部度支员外郎。”
荣王自己做仓部司郎中时,就曾听侍郎几次三番提及兰敬德此人,因其才情惊艳、却开罪国舅外放为县官,经年引为憾事。今日得见,任世殊时异,兰敬德顶着一副枯朽皮囊,经事论道却依旧卓然不凡。外放二十一年,以县令治州府,教化黎民、归化流蛮,州内虽牧业不兴、农耕不祚,却倒颇有一番安贫乐道的自在。上下民心所向,更是右威卫勉为支撑的最大依仗。荣王听他两日讲罢州中大小事务、各样利弊、多方诉求,又随他在九原东南西北各走了一遭,兰敬德自己的身子骨却是先撑不住了。“不妨事。回去吃服药,压压就好。”县令咧着满面沟壑,只是苦笑,“终究是南方生人,受不惯漠北的气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荣王于是攀住话头,终于拐弯抹角、问起苦苦追寻的某一人行踪,甚至为此留在县衙,迟迟不曾回刺史府。结果朝思暮想的依旧没有下落,意料之外的却居然送上门来。人九原县的大狱,他居然捉着自己本该远在长安的亲亲表妹。后者在黑灯瞎火的监禁后先嚷起来,一蹦三尺高、就差打着房梁。
杨绰玉实在有太多话,想与自己表兄说个痛快。为此她甚至撇下发烧畏寒的木棠慢行,和文雀今儿赶今儿一早就到了九原县。夏州刺史府的随行护送偏差着最后那么一里路,说是回去还得处理烂摊子掉头就走。于是不意外地,没了官方保票,她们立刻就在城门口吃了闭门羹。临时顶班连校尉都算不上的衙役小胡子两撇、一身黑皮瘦得发干,脑门被挠得秃亮,高高扬着还要反光;说起话来含混不清,脾气倒大得吓死人,是门牙一顶身子一堵,叽里咕噜满嘴喷沫。这老衙役混了半辈子公门饭,早学会了一根脊骨软硬两种长法,如今接了刺史大人巡城严令,借了荣王殿下荣光,那不更要抖擞精神,好好狐假虎威一番?小之当下被掀得连退几步,却居然还能牢记着木棠姐姐的叮嘱,没抖出身份较个高低。看不过眼的是曹文雀,把自个送进大牢是赵老大,小之受人牵连,说来还颇为无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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