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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大镖局的镖师有志广结善缘,一县之长要称兄道弟,长公主身侧的丫鬟也要抓住了不放。江钊倒真有些敬佩他了。午后他们离开时恰巧碰上自家妻子携女儿前来,她不过匆匆擦肩而过掠过一眼,却信誓旦旦:“不为别的。”她神秘一笑,见丈夫半懂不懂,又补一句,“夫君没看见,那镖师瞧见那姑娘的时候,眼睛止不住总是在笑。”
“她尚未及笄。”江钊大惑不解,“韩镖师,至少二十有五。”
“去丰州一路还长着,”江万氏意味深长,“有些事情,谁知道呢。”
韩告却已经后悔。
夏州冷,丰州更冷;夏州荒,丰州更荒。夏州的冷是迎面燎来的刀子,丰州的冷是蚀肉浸骨的懵怔。即便他这等边疆长大的也遭不住,整个身子好像要被恶风吹透吹化,直恨不能给座下马儿添了双翼,赶紧去追上长公主的行辕,好脱身回朔方暖和去。他们行了三天两夜,拒马远望,却尽是荒漠连天。别说夏州那样零星的镇甸,连个狼影子都瞧不见。是他们走岔了道,还是长公主遭了劫?将腰间佩剑揣在怀里,韩告执缰的指节发紧。卢镖头劝过他,郭爷劝过他,是他不知为何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要挨冻去,如今看来,却好像反倒吓着了她。似宁朔祸乱当夜,急功近利、贪得无厌、胆大包天、刚愎自用,那般千载难逢的人物,如今为何裹紧被子缩在车厢里,连日来甚至没有半丝声音?
昙花一现,或是他看走了眼。
走过石子岭、绕过胡洛盐池,又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他们第一次逢着行人。此地临近丰州州城九原,天气却反倒转暖,韩告鼻子灵,更嗅得出稀薄的血味、和烟气。横剑立马,最好眼前能是官军;来者却不过一匹马,一对夫妇。马是矮马,肩长股肥;人为逃荒、满目萧肃。据说西受降城的合攻早在月初就已然开始,连夏州四县都因此乱得不成样子,偌大一个九原郡,迄今只逃出来这一对夫妇?
韩告没有收回宝剑,时值黄昏,暮色四合,渡鸦飞远,夕阳一线落在来人眼前,又缓缓西移掠过他刀剑寒芒。对面有人便喊:“燕狗!劫道!”矮马立刻吓得蹬蹄、甩脱了所负箧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扔了满地。大多是书本册页,还有些衣衫家当。韩告按住座下也跟着奋蹄嘶声的百色马,静静将长剑还鞘。刚才那下颠得不轻,车厢内如何昏昏欲睡都该瞬间惊醒。可后来依旧没有人下车,就如对面那家丈夫晚间安营扎寨时坚持坐在十丈远外,不知是为散落的行装生气,抑或心有余悸。扫去骆驼刺,折来些梭梭草,这夜草草将就的篝火边,只有那陌生妇人肯过来与韩告挤一挤。她长一双三角眼,因烟气微眯起来,却仍旧精神得近似泼辣;约莫刚过了三十岁,脸上仍肥嫩有肉,两颊经年受风却满是血色,像是既吃喝不愁、又饱经风霜——这样当家妇人自然不好惹。她丢下丈夫丢得果断,大踏步又迈得宽阔,到篝火旁一屁股就坐下来,还不忘用那变了调的延州口音抱怨:
“净是些没用货色,非要生拉硬拽着当宝贝。你别管,我也不给他收拾,就丢在这儿喂老鹰去!都不做教书匠了,你说说,要那纸儿本儿的,还能有什么用!”
韩告从没有想要帮忙,更不觉自己方才悍匪一般的恶行恶状有所冒犯。那妇人不曾与他论理,摘了雪帽松散了一头乌发,抖抖肩又靠过来:
“荒郊野岭能见着人不容易!刚还以为撞见了燕贼——嗬!怎么没把那姓袁的糊涂家伙吓死过去!说是怕那群狼崽子,拖家带口地跑,可要是路上反而遭了燕贼……倒也算清闲了,省心!免得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从临真大老远跑过来,如今又大老远奔回老家投亲戚去!”
她声量高,叫得乌鸦都歇不住脚,袁先生更是叹气又摇头,赤果果又那副老学究派头;该想要再离远些、荒郊野外的到底又不太敢。做妻子斜眼瞧了仔细,当下竟然愈发矫揉造作,整个人都快要贴到韩告身上去!兵荒马乱,笔杆子靠不住,还得是能拿刀使剑的让人安心。她如此娇声嚷着,韩告却只管一闪身又躲到篝火对面,再拿话来堵:
“苏大将军已经打了胜仗。火拔支毕末日将至,有什么好怕?”
“我家大老爷占卜,卦象可不是这么说的。”袁家妇信誓旦旦,“你是外乡人,没听说过、更没见过那群狼崽子。尤其那领头的,狼王转世,当年杀得整个燕国寸草不生。要不燕人怎么能没地去、没饭吃,讨要到咱们家里来?欸呀,前些年呢,那也是来了位大将军,和如今一样多的人手,一样大的阵仗。也说能干得不得了,每天一场胜仗地打,搞得娃娃们天天上街放鞭炮,一个人影都逮不着。最后呢,还不是让人狼王一刀砍了去。一个燕人,抵咱梁人两个高,手一捏,马都能被捏死!何况奴家一个小小女子。”
她说着蹲步兔子似地赶上前来,脸一变,忽而又笑:
“不过,倒也是亏的有那些燕人,杀得城里城外尽是些没爹没娘的小娃娃,要不就姓袁的那本事,上哪能当爹做娘地充学究去?我跟着他,早晚得饿死。你这有本事的还是不一样,去了参军,给人保镖,吃香喝辣,倒也不愁——你为这个,专门上赶着往战场去?”
韩告烦闷之至,已经不由握上了剑柄。袁家妇跟着落眼,不知怎得就在火光凛冽中看清了他腰间那块大镖局的令牌。嚯!这下更了不得,干脆一整宿都没得睡!袁家妇不知怎得就打定了主意,非要雇韩告保他夫妻二人回延州临真,甚至跑去翻出了压箱底的狐裘大衣来做报酬。狐裘一匹值千金,韩告并非不曾心动,但他到底还是拒绝了,且借了神明之口——否则如何劝得动?所谓数术,他自认也使得一二。京中临行前亦曾起卦排盘,占者一如不远处那位童生所中,也是凶象。只他不信罢了。且不仅不信,现下还又卜一遭:否极泰来,无往而不利,袁家妇亲眼瞧着。如此再踟蹰不前,还能所为何来?
“那、不然,还得问镖师老爷,借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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