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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避贤忌能露水疏(第4页)

这日早起大半天找不到人,后来喝得醉醺醺回来发牢骚,面上尚且带汗,不知是去何处打架;往后几日更是变本加厉,整天整天地不见人影。戚昙若是问起,做丈夫的最多只囫囵一句“治丧”,或是“为陛下驱使”——如此闪烁其辞还能所为何事?澜和院其后爆发了一场腥风血雨,长公主下不得床,便将手头能够及的所有器皿摔碎遍地。“你要是暗自谋划着出关征战……你不如现在就滚出去,我权当从没有你这个丈夫,当你两年前已经死在阴山!”

咒得这样狠,她的眼泪却懦弱而恐惧着,好像总也流不完。秦秉方见惯了她刁钻泼辣的习性,却被眼下这出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同燕人……蝇营狗苟,难道不是为了我重掌左卫?如今好没道理!”言语间甚至不自觉带了嫌弃——面对一个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不再青春艳丽的妻子,一个失却圣心、无理取闹的公主,他自觉已经称得上耐心!可戚昙还要强词夺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何其难堪:

“……只是、仅仅一个头衔,为了你安稳度日荣华富贵……不是要你真的去以身犯险……!”

“那么!我不愿!”他真的这么说了,甚至有几分酣畅淋漓,自觉义薄云天,“我为兄长将功赎罪,我便要自己亲历亲为,一刀一枪搏杀功名——依附于自己的妻子,博些虚名假利——还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秦家,老子马革裹尸,儿子贪图享乐,岂非沦为笑柄?”

没商量地,他自今日起搬去别院独居。后来奉御看病时宽慰:“长公主不妨后退一步,修身养性,在后院伺弄花草也好,习字抚琴也罢。前朝诸事自有男人们经管,何用长公主纡尊降贵,再去烦心?”

他这般劝过了,却不肯真材实料出半分气力。戚昙知道荣王府那位的腿脚也一向是他照料,问来问去哪怕强行下了命令,张奉御还是三缄其口,一分一毫不肯吐露。“长公主要静卧静养,少操些心。荣王殿下后嗣香火……陛下?陛下龙体安康,臣更不敢妄自胡言。也请长公主网开一面,莫再、莫再强求了!”其后就连信国夫人也来复合,说什么既然出嫁,便是分家,她如今身在卫国公府,早就管不到荣王府、或是兴明宫的私事。“我两个弟弟说来也该有孙子了,晚辈们近况如何,只是写信告知,如有需要相互扶持罢了。难道我现在千里迢迢冲去故乡,替侄孙辈操持嫁娶去?”

可是困于床榻,一无所成——她戚昙!怎么可以!

而后,就在这个初夏闷热的午后,大理寺卿郑邑,登门拜见。并非真信了那些危言耸听,她理智地、清醒地,作为姐姐,仅仅、想救一救自己的弟弟。

李木棠又梦见了阿兄——罗刹恶鬼一般,在问她讨命。她在梦里哭湿了半面枕头,醒来时帘栊深帐,身畔一无所有。

这才不过仅是晋郎离开的第一夜,她依旧是睡不安枕,食不下咽。整个人丢魂落魄没处倚着,全不见昨晚力拒赐婚圣旨那常胜将军的样。小姑娘想家了,这话却不能拿出来和任何人说。荣王府现在就是她的家,要她不顾一切去占领去抢夺。可她实在没什么精力啊,有时候,不过是想找个无所顾忌的地方,蹬掉鞋子、躺下来,日子囫囵着过。家里的老房子长久无人居住,或许该重新推倒拿砖砌了,再多买几亩地置办豪横些,用她如今手头的三千两……该把几处坟茔修修,这才是头等要紧事。她原本想等晋郎回来央一央闹一闹,自己案前坐着想想,又觉得没趣。宫中有封信这日午后送到,她攥在手里出神良久,是折起来收于袖中,又总忍不住偷摸拿出来着急忙慌地瞧。湛紫经不住同僚怂恿,跳出来追问呢,她却把嘴一咧,得意满满地笑:

“我要去吊丧的,一定要去。”她不仅给两名贴身婢说,还给好容易回家来抱了她往床上倒的情郎说,“接下来、几日,得麻烦大家。我的身子骨要快点好起来……要好彻底!我要出门,要上堂……别家正妻能做的,我、一样都得要做!”

可才不过第二日,她三咳两咳的嗓子却彻地哑了火了。伸手拉住又要去请张奉御的两个丫鬟,嘴里说不出道理,光往床头搜罗一支笔来,再划页纸张,嘴里添了墨,就这么要和人家唠家常。湛紫本就是个没城府的,主子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说一说愁思上头她还哭呢。说来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人生前十年总都是吃不饱肚子的可怜女儿,不把自己卖上二两银子,这辈子就没有活路!这样身世的,捱到今日田地,都算万中无一的幸运。“便就是皇宫里头,真真承宠那么些宫女,最后还不是屁股一踹,说丢出来就丢出来?往常国舅府上——天底下更不知道大了肚子的、半路横死的——要多少有多少!”

李木棠听得心头发颤,半干不干的墨笔急急就劈了岔。“宫里,你怎知?”她这问得实在多余。十几名宫女一蜂窝地遣散出宫,哪个不是怨怼满腹,可不得闹个满城风雨?连荣王府都是人人自危,再无人敢妒忌李木棠鸡犬升天了——得是荣王爷一心一意,换了皇宫内廷,失身事小,谁知道哪天就没命!一旁凝碧乖觉得很,顺势就表了忠心:“奴婢的母亲,从前也曾做过几年宫人。先帝时奴婢也在宫中做事,是给昭和堂挑好了换到荣王府上的。待遇与宫中一般无二,事情却清闲,尤其少那许多勾心斗角。奴婢做得开心。何况,段孺人将奴婢调来伺候姑娘前也说了,奴婢做得好,是要好好挑一门亲事许人的。奴婢就是为自己,也得把每日的活计做漂亮了。何况有姑娘这样的主子……”她也跪下去,就和湛紫并排磕头,“和湛紫说得一样,是万中无一的福气呢。”

瞧瞧她俩!可不是趁李木棠没法说话,成心消遣人呢!便是她手上无力,也得拼命了给这俩家伙扽起来——自己飘萍无根,再挨别人“主子”长“主子”短还下跪磕头,怕得把所剩无几的阳寿折个干净!可恨她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偏偏又离不了帮手。否则她板板正正一个黄花大闺女,何用得着……

她几乎又当喘不上气了。

将两姐妹挥手“请”出正堂,她伸手搭在纱帐上,外一层纱,每一层锦,入骨棉柔丝滑、只一下、便抚平她愧怍难当的内心。一品以下,设帐不可用锦。就这么抬头半丈,不知要费几多金银。更何况坐卧不安这张千工拔步床呢!她李木棠原来这般金贵——她是主子了!不是流离失所的弃儿,并非苟延残喘的奴婢,她不再是湛紫,她有自己的姓氏。如果改头换面,就合该消受着众星捧月——她已经享用了不少,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十人百人的心血?她甚至已经支使亲事撵了典签、主簿、甚至长史出门!要修缮坟茔,她只管找亲王国自行开口,不是么?!

终于整整一天,亲王国该当走马上任了。既然不能说话,她便做出些高不可攀的模样来,光将眼睛一冷,再托二哥身边立个威信,府中上上下下的采邑、食封、租税、人丁、杂务,大略也能知道个七八。原本今晚上段孺人回府,李木棠还想去叩门求教呢。是佩江早有所料,先来讨饶说带了个杨华在身边不方便,小孩子闹腾,只怕冲撞李姑娘腿脚,而后那清辉院当真就阖起门来闭关了。杨华是李木棠亲眼见过、甚至贴身带过的。那孩子再乖顺没有,简直不像是四五岁的丫头。“奴婢去问了清辉院里的,说甫一回城,马车就给她娘家叔母截了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姑娘可去问问?”

李木棠要问什么?她嗓子难受,有的躲懒呢。晋郎晚间回来要是趁机欺哄她,她就把准备好的账本往出一顶——银子、器物、地产、牲畜、奴仆——桩桩件件亲王国和亲王府算得清楚:哪怕是好好抚恤周济了伤亡亲事、又替太后娘娘往国库捐了一大笔功德,顺便近期还给几名新婚亲事开了不少彩头,荣王府之富裕,实在也超乎想象,几乎只是些数字,倒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就这,你还敢喊穷?”她用眼神使横,戚晋那张疲惫不堪的面目上就显出乐不可支。他甚至当真低头研究一番,又在最新一桩“修坟”支出款项上点了又点。三百五十两——可真舍得!李木棠仰头只做理所当然,这就更招人稀罕!

“……你是不是喝醉了!”

这话不用她来问,戚晋挨着她嘴角吃吃就笑。红白喜事,哪有不喝酒的。小姑娘的规矩却大着哩!要忙公务要全礼节十天半个月又不找家可以,至少要记得吃饭睡觉,更不许灌酒——她甚至将二哥发配了当眼线去!自家府邸里作威作福,第二天嗓子一好,这丫头又忙不迭说什么“同进退”、“共患难”……她却只不过是从亲王国走到了亲王府,要上范家哭丧——那还不知得是何年何月呢!况且就是亲王府,她去的也并不着急。得先请左司马透了题,顺便连蒋孟几人的去向也摸清了;再浩浩荡荡亲临前线,就得是给左司马撑腰助力。用人不分轻疏,留在王府不曾跟去前线的勤勤恳恳也是有赏;阳奉阴违偷奸耍滑的,管他是记室亦或户曹,一应先给了假;连同前次清退的几人,除了典签毕竟是天子近侍,多半要说好话请回来以外,旁的就该让左司马合计合计、送到哪儿另谋高就为好。亲王府属冯应闲被格外留下来。亲事府的拣择也该赶紧提上日程。今日这一出“仗势欺人”,看似是左司马仗了她的势,实则是她仗了随行执仗亲事的势。兵权才是最可靠,总得握在手里才踏实。最好呢,就从带出关的左卫、哪怕右威卫中亲临沙场、立过功勋的士官中选拔。哪怕办个比武大会呢,连同昌王府送来那些亲事一起。是驴子是马用拳脚功夫说话,到时候再说用或不用,也好让人心服口服。而且就得趁现在,辍朝致哀时好好浑水摸鱼。皇上且对不起他们着呢。这一次自己要抢在先头,看昌德宫还有何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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