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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潘用中恨恨的跟了父亲离了这条六部桥,有一步,没一步,连脚也拖不动,搭搭撒撒,就像折翅的老鸦一般,没奈何来到观桥饭店之中。恨杀这个乡里,一天好事,正要成就,好端端的被这天杀的乡里牵累将来,杏春小姐面也不曾见得一见,连吴二娘要他传消寄息的话也不曾与他说得一句,好生烦恼。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只把小姐的诗句终日吟咏观玩,从此饮食少进,竟夜不眠,渐渐的害下一场相思病症。
当日观灯十五,看遍了寒雀争梅,幸遇一枝花的小姐,可惜隔着巫山十二峰。纱窗内隐隐露出梅梢月,懊恨这格子眼遮着锦屏风。终日相对,似桃红柳绿,罗帕上诗句传请;竟如二士入桃源,渐渐樱桃九熟,怎生得踏梯望月,做个紫燕穿帘,遇了这金菊对芙蓉。轻轻的除下八珠环,解去锦绣襕,一时间五岳朝天,合着油瓶盖,放着这宾鸿中弹,少不得要劈破莲蓬。不住的双蝶戏梅,好一似鱼游春水,鳅入菱窠,紧急处活像火炼丹,但愿春分昼夜停,软款款楚汉争锋。毕竟到落花红满地,做个钟馗抹额,好道也胜如将军挂印。怎当得不凑趣的天地人和,捱过了几天念三,只是恨点不到,枉负了这小姐一点孤红。苦得我断幺绝六,到如今弄做了一锭墨,竟化作雪消春水;陡然间苏秦背剑而回,抱着这一团二十四气,单单的剩得霞天一只雁;这两日心头直似火烧梅,夜间做了个秃爪龙。不觉揉碎梅花纸帐,难道直待临老入花丛?少不得要断送五星三命!这真是贪花不满三十。
话说潘用中害了这相思病症,日轻夜重,渐渐面黄肌瘦,一夜咳嗽至于天明,涎痰满地,父亲不知是甚病症,接了几个医人医治。那些医人都是隔壁猜枚之人,那知病原。有的说是感冒了,风寒入于腠理,一时不能驱遣,就撮了些柴胡、黄芩之药一味发表;有的说是气逆作痰之故,总是人身精气,顺则为津液,逆则为痰涎,若调理得气顺,自然痰涎消除,遂撮了些苏子、半夏、桔梗之药。又有一个道:“这是少年不老成之病,要大补元气方好。”一味用那人参、黄芪之药。正是人人有药,个个会医,一连鬼混了几时,一毫也没相干。从来道:
医杂症有方术,治相思无药饵。
潘用中一日病重一日,父亲无法可治。一日,彭上舍来问他道:“汝怎生一病即当至此,莫不是胸中有隐微之事,可细细与我说知。”潘用中道:“实不瞒我兄说,吾病实非药石之所能愈。”遂把楼上小姐之事,前缘后故,一一说明。又道:
“即吾与兄西湖堤上轿中所见之美人是也。不意吾父骤然搬移来此,遂有此病。”彭上舍遂将此话一一与他父亲说知。父亲跌足叹息道:“就是仍旧移去,也是枉然。况他家怎肯与外方人结亲,就是这小姐心中肯了,他父母怎生便肯?”彭上舍道:
“前日曾央店妇吴二娘进去探问小姐心事,那小姐慨然应允,情愿配为夫妻,又赠吴二娘首饰,嘱他切勿漏泄。如今去见吴二娘,便好再作计较。”说罢,二人正欲出门,抬起头来,猛然间见吴二娘踱将进来,二人喜从天降。
看官,你道吴二娘为甚踱进门来?原来当日潘用中搬来之后,小姐推窗而看,绝不见潘用中踪迹,又见动用之物,尽数俱无,情知搬移而去,却如脑门上打了一个霹雳一般;又恨潘用中薄幸,怎生别都不曾一别,连一些消息也不知,竟自搬移而去,好生懊恨。也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譬如对灯闷闷的坐,把似和衣强强的眠。心头暗发着愿,愿薄幸的冤家梦中见。争奈按不下九回肠,合不定一双业眼。
闷上心来,一刻也蹲坐不牢。这一腔愁绪,却与谁说知!
真如万箭攒心的一般。从此不茶不饭,这相思病症比潘用中更害得快,比潘用中更害得凶。
这小姐生得面如红花,眉如青黛,并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敷面,黑簇簇的云鬓何首乌,狭窄窄的金莲香白芷,轻盈盈的一捻三棱腰。头上戴几朵颤巍巍的金银花,衣上系一条大黄紫菀的鸳鸯绦。滑石作肌,沉香作体,上有那豆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七岁当归之年。怎奈得这一位使君子、聪明的远志,隔窗诗句酬和,拨动了一点桃仁之念,禁不住羌活起来。只恐怕知母防闲,特央请吴二娘这枝甘草,做个木通,说与这花木瓜。怎知这秀才心性芡实,便就一味麦门冬,急切里做了王不留行,过了百部。懊恨得胸中怀着酸枣仁,口里吃着黄连,喉咙头塞着桔梗。看了那写诗句的蒿本,心心念念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体,全蝎钩身。渐渐的病得川芎,只得贝着母亲,暗地里吞乌药丸子。总之,医相思没药,谁人肯传与槟榔,做得个大茴香,挽回着车前子,驾了连翘,瞒了防风,鸳鸯被底。漫漫肉苁蓉,搓摩那一对小乳香,渐渐做了蟾酥,真是个一腔仙灵脾。
话说这杏春小姐害了这相思病症,弄得一丝两气、十生九死,父母好生着急,遍觅医人医治;又请和尚诵经,道姑画符解禳,道士祈星礼斗,歌师茶筵保佑。牛十四娘闻知外甥女儿患病,特来探望,看见这病患得有些尴尬,早已猜够了八分,只是不好启口细问。一日,坐在杏春床头,看见枕底下有罗帕一方,隐隐露出字迹,心里有些疑心,将手去扯将出来。杏春看见姨娘来扯,心性慌张,急忙伸手来夺。姨娘一发疑心,将罗帕着实一扯,扯将出来一看,见上面有情诗一首。杏春见姨娘念出情诗,一发满脸通红。姨娘遂细细盘问此诗何来、何人所赠。杏春料道隐瞒不得,又见身体患病,只得老老实实一五一十说与姨娘知道。姨娘遂将此事说与他母亲知道。母亲闻知此事,恐怕错断送了女儿,遂与丈夫计较,情愿招潘用中为婿,因此就要吴二娘做媒,来到观桥店中,说与潘小官并他父亲得知。谁知这边潘小官也患此病,正在危急之间,恰好吴二娘进得门来,备细说了小姐患病之故,今黄府情愿招赘为婿之意说了一遍。那潘小官病中闻知此事,喜的非常,相思病便减了一半,从床上直坐将起来,真心病还将心药医也。父亲与彭上舍都大喜。正喜得个满怀,又值黄府先生晏仲举来望,也是为小姐亲事之故,恐吴二娘女媒传言不稳,像《琵琶记》上道:“脚长尺二,这般说谎没巴臂。”所以特特又浼出晏仲举的父亲原旧先生来为男媒,故此先着晏仲举来通个消息。随后便是晏仲举的父亲来望,约定了日期招赘为婿。一个男媒,一个女媒,议定了这头亲事,择日行礼。黄府倒陪妆奁,大张花烛,广延亲友,迎接潘用中入赘,洞房花烛,成就了一对年少夫妻,拜谢了男女二位媒人,上了那“凤箫楼”,说不尽那繁华富丽之是景,古董玩器之珍。夫妻二人合卺之后,取出那罗帕,并小姐日常里壁上所吹之箫,摆列在桌上道:“若不亏此一曲凤箫,怎生成就得一对夫妻?”遂双双拜谢。因此风流之名播满临安,人人称为“箫媒”,连理宗皇帝都知此事,遂盛传于宫中,啧啧称叹。那时夫妻都只得十七岁。后来潘用中登了甲科,夫荣妻贵,偕老百年。至今西湖上名为“凤箫佳会”者此也。有诗为证:
凤箫一曲缔良缘,两地相思眼欲穿。
佳会风流那可得?奈将度曲付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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