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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昌期夫妇愈敬鲁惠,待之益厚,竟如子婿一般。鲁惠十分感激,但贝州妖人久未平定,归期杳隔,逢时遇节,惟有向冢前哭拜而已!光一陰一迅速,不觉一住五年。鲁惠年已十八,学识日进,只是悲死念生,时时涕泣。一日正在衙斋闷坐,忽昌期来说道:“近日侬智高已败死,其部将以众投降,寇氛已平。昨狄安抚行文来,要我去议什军情事,又要我作平贼露布一篇。我想这篇大文,非比泛常,敢烦足下以雄快之笔,代为挥洒!”鲁惠道:“弱笔岂堪捉刀,还须先生自作。”昌期道:“必欲相求,幸勿吝教!”鲁惠推辞不过,便磨墨展纸,笔不停挥,顷刻草成露布一篇。其文雄快无比。正是:
狭巷短兵相接处,沈郎雄快无多句。
岂若鲁生今日才,雄文快笔通篇是。
昌期大喜称谢,随亲自录出。别了鲁惠,即日起身,至宾州参见狄公。原来狄公杀败侬智高,尽降其众,并日前被掳去的人,俱得逃回。狄公恐有贼党混入其中,都教软监在宾州公所。特取昌团练到来,委他审问。果系良民,方许各归原藉。当下昌期见了狄公,呈上露布。狄公看罢,大赞道:“团练雄才,比前更胜十倍!”昌期道:“不敢相瞒,此实非卑职所作,乃一书生代笔的。”狄公惊道:“何物书生,雄快乃尔!”昌期把鲁惠的来因并其孝行高才,细述一遍。狄公喜道:“才子又是孝子,实不易得。我当急为延访。”遂命昌期修书一封,又自差偏将一员,速至柳州,立请鲁生来相见。
鲁惠接了昌期书信,备知狄公雅意,不敢违慢,即命吴成随了,与来人同至宾州安抚衙门,以儒生礼进见。鲁惠拜谢狄公收葬父骨之恩。狄公赞他代作露布之妙,命坐看茶。问答之间,见他言词敏给,且仪表堂堂,不觉大喜,便道:“我军中正少个记室参军,足下不嫌卑末,且权在此佐我不及。即日当表荐于朝,以图大用。”鲁惠辞道:“愚生父母死别生离,方深悲痛,无心仕进。”狄公道:“足下服制已满,正当奋图功名,以尽显亲之事,不必推辞!”遂命左右取参军冠带与鲁生换了。鲁惠不敢过却,只得从命。狄公置酒后堂,并传昌团练到来,与鲁参军会饮。饮酒间,狄公问起鲁惠曾婚娶否?昌期便把昔日欲招他为婿,他以未奉亲命为辞的话说了。狄公道:“参军与团练本系同乡,且久寓其署,此姻自不容辞。况相女配夫,以参军之才,而团练欲以女为配,其令爱必是闺中之秀了!”昌期道:“小女不敢云闺秀,然亦不俗。卑职因见她无心中称赞参军的佳咏,故有婚姻之议。”鲁惠道:“令爱几曾见过拙句。”昌期笑道:“不但见过,且曾和过。不但小女见过尊咏,足下也曾见过小女和章。昔日那扇上的诗与字,实俱小女所作,非学生之笔也。”鲁惠惊讶道:“原来如此,怪道那字体妍媚,不像先生的翰墨。”狄公便问:“什么诗扇”?昌期将二诗一一念出。狄公赞道:“才士才女,正当作配。老夫为媒,今日便可联姻,参军不必更却。”鲁惠还欲推辞,一来感昌期厚恩,二来蒙狄公盛意,三来也敬服小姐之才,只得应允。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权为聘物。
昌期亦以所佩碧玉猫儿坠答之。约定扶柩归后,徐议婚礼。正是:
象环身未还,玉坠姻先遂。
贵人执斧柯,权把丝萝系。
鲁惠当日就住在狄公府中,昌期自去公馆审理逃回人口。次日,鲁惠问起狄公如何败死侬智高,狄公道:“据军士报称,此贼自投山涧中溺死,其尸已腐,不可识认。因有他所穿金甲在山涧边,以此为信。”鲁惠沉吟道:“据愚生看来,此贼恐还未死。”狄公点头道:“吾亦疑之,但今无可踪迹。且贼众已或杀或降,即使贼首逃脱,亦孤掌难鸣,故姑宽追捕耳。”鲁惠道:“然虽如此,擒贼必擒其主。愚闻此贼巢穴向在大理府,今若逃至彼处,啸聚诸蛮,重复作乱,亦大可忧。还宜觅一乡导,遣兵直穷其穴为是。”正议间,忽报昌团练禀事。狄公召进,问有何事?昌期道:“其事甚奇,卑职审问逃回人口,内有一人自称是上林知县鲁翔。”鲁惠听说,大惊道:“不信有这事!”狄公亦惊道:“鲁知县已死,文恁现据,如何还在?既如此,前日死的是谁?”昌期道:“据他说,死的是家人沈忠。当日为路途艰险,假扮客商而行。因沈忠少年一精一壮,令其跨刀防护,文恁也托他收藏。不意路遇贼兵,见沈忠跨刀,疑是兵丁,即行杀死。余人皆被掳去,今始得归还。有同被掳的接官衙役,口供亦同。卑职虽与鲁翔同乡,向未识面,不知真伪,伏候宪裁。”狄公道:“这不难,今鲁参军现在此,教他去识认便了。”昌期道:“他又说有机密事,要面禀大人。卑职现带他在辕门伺候。”狄公即命唤进。鲁惠仔细一看,果然是父亲鲁翔,此时也顾不得狄公在上,便奔下堂来,抱住大哭。鲁翔见了儿子,也相抱而哭。狄公叫左右劝住,细问来历。鲁翔备言前事,与昌期所述一般。又云:“侬智高查问被掳人口中有文人秀士及有职官员,即授伪爵。知县不肯失身,改易名姓,甘为俘囚。”狄公道:“被掳不失身,具见有守。”又问:“有何机密事要说?”鲁翔道:“侬贼战败,我军获其金甲于山涧之侧,误认彼已死。不知此贼解甲脱逃,现在大理府中,复谋为乱。知县在贼中深知备细。今其降将,实知其事。大人可即用为乡导,速除乱本,勿遗后患。”狄公听了,回顾鲁惠道:“果不出参军所料。参军真智士,而尊父实忠臣也!”遂传令遣兵发将,星夜至大理府,务要追擒贼首侬智高。其降将姑免前此知而不首之罪,使为乡导自赎。一面令昌期回柳州任所,将前所立鲁翔墓碑仆倒;一面拨公馆与鲁翔父子安歇。鲁翔谢了狄公,与鲁惠至公馆。此时鲁惠喜出望外,正是:
树欲静而风忽宁,子欲养而亲仍在。
终天忧恨一朝舒,数载哀情今日快。
当下家人吴成也叩头称贺。少顷,昌期也来贺喜,说起联姻的事,鲁翔欢喜拜谢。昌期别过,自回柳州任所去了。鲁家父子相聚,各述别后之事。鲁翔闻家乡又寇警,不知家眷如何?又闻幼子不育,楚娘出家,未免喜中一忧。
过了几日,那发去大理府的兵将,果然追获依智高解赴军前。狄公斩其首级,驰送京师献捷,表奏鲁翔被掳不屈,更探得贼中情事来报,其功足录;鲁惠孝行可嘉,才识堪用。叙功本上,又高标昌期名字。不一日,圣旨倒下:狄青加升枢密副使,班师回京;鲁翔加三级,改选京府大守;鲁惠赐进士第,除授中书舍人;昌期升任山西指挥使。各准休沐一年,然后供职。
恩命既颁,狄公即择日兴师,恰有邸报报到:朝廷因贝州妖人未平,特命潞国公文彦博督师征讨去了。狄公对鲁翔道:“文潞公老成练达,旌旗所指,小丑必灭。贤乔梓与昌指挥使既奉旨休沐,可即同归。返旆之日,潞公当已奏捷矣。”鲁翔大喜,即与鲁惠辞谢狄公,至柳州昌期任所,商议欲先教鲁惠与月仙小姐成婚,以便同行。鲁惠哭道:“母亲存亡未卜,为子的岂忍先自婚娶!”鲁翔见他孝思诚至,不忍强他。遂别了昌期,主仆三人起身先行。昌期领了家眷,随后进发。鲁翔等慢慢行至半途,早闻贝州妖贼被文潞公剿灭,河北一路已平,即趱程前进。鲁惠此时巴不得一翅飞到贝州,看母亲下落。
正是:
已喜父从天外得,还愁母向室中悲。
话分两头,且说石氏夫人自儿子去后,日夜悬望,不意妖人王则勾结妖党,据城而叛。那王则原是州里的衙役,因州官减兵粮,激变军心,他便恃着妻子胡永儿、丈母圣姑姑的妖术,乘机作乱。据城之后,纵兵丁打粮三日,城中男妇,一时惊窜。且喜这班妖人,都奉什么天书道法的,凡系道观,不许兵丁混入。因此男妇都望着道观中躲避。那些道士道姑,又恐惹祸,认得的便留了几个,不认得的一概推出。当下石氏值此大乱,只得弃了家业,与僮仆妇女辈一齐逃奔。恰遇兵丁冲过,石氏随着众人避入小巷。及至兵丁过了,回看僮妇辈都已失散。独自一个,一头哭,一头走,见有一般逃难的妇女说道:“前面女贞观中可避。”石氏随行逐队,奔至观前,只见个老道姑正在那里关门。石氏先挨身而入,众妇齐欲挨入。道姑嚷道:“我这里躲的人多了,安着你们不下!”众妇哪里肯去。道姑道不由分说,竟把门关上。只有石氏先挨在里面,抵死不肯出去。道姑道:“你要住,也须问我观主肯不肯?”石氏道:“我自去拜求你观主。”便随着老道姑走进法堂。果然先有许多避难的女人,东一堆西一簇地住着。法堂中间,有一少年美貌的道姑端坐在云床上,望之俨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细一看,呀!那道姑不是别人,却就是咸氏楚娘。原来此观即清修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众道姑见她聪明能事,因遂推她为主,每事要请问她。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将入来,与她劈面相逢,好生惭愧。看官,你道当初石氏把她恁般逼逐,如今倒来相投,若楚娘是个没器量的,就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来了。哪晓楚娘温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并不记夫人之怨。那日见石氏避难而来,忙下云床拜见,婉言问慰。石氏告以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过意。有词为证:
逢狭路,无生路,夫人此日心惊怖。旧仇若报命难全,追悔从前予太妒。求遮护,蒙遮护,何意贤卿不记过?冤家今变作恩人,服彼汪洋真大度!三日后,外面打粮的兵已定,观中避难妇女渐皆归去。石氏也想归家,不料家中因没人看守,竟被兵丁占住,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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