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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福又私嘱喜祥道:“我在你主人面前不曾说你出来,你见了我主人,也切不可说是我来报信的。”喜祥应诺。见了毕思复,只说家中追究得紧,故此将银来赎。毕思复正贪这尊渗金铜佛买得便宜,不舍得与他赎去。心生一计,只推银色不足,要他去增补,却私与吉福商量,连夜唤那铸佛匠人容三到家,许他重赏,教他这样铸成一尊纯铜佛像,要与渗金的一般无二。纪家补银来赎时,又推员外不在家,一连捺迟了好几日,直等容三铸假像来搠换了,然后与他赎去。那真的却把来自己供养。正是:
贪金暗把奸谋使,奉佛全无好善心。
衍祚得了佛像,并不知是假的,依前供在佛堂中。强氏见佛已赎还,那盗佛的罪名,加不得在宜男身上了,却只是容她不得,终日寻闹,非打即骂。衍祚看了这般光景,料道宜男难以容身,私与喜祥计议,要挽一个人来讨她去暗地养在外宅。哪知喜祥这奴才倒把主人的话,一五一十都对主母说了。强氏大怒,问喜祥道:“这老无耻恁般做作,叫我怎生对付他?”喜祥献计道:“主母要卖这丫头,不可卖与小家,恐主人要去赎;须卖与豪门贵宅,赎不得的去处,方杜绝了主人的念头。”强氏听计,便教嘱咐媒婆,寻个售主。过了几日,尼姑五空闻知这消息,特来做媒,要说与侄儿毕思复为妾。原来毕思复也是中年无子,他的妻子单氏极是贤淑,见丈夫无子,要替他纳个偏房。五空因此来说合。强氏巴不得宜男离眼,身价多少也不论,但恐丈夫私自去赎了。五空道:“这不消虑得。我家侄儿曾做过本城呼延府尉的干儿,今在你官人面前,只说是呼延府里讨去便了。”强氏尚在犹豫,五空晓得强氏极听喜祥言语的,便私许了喜祥二两银子,喜祥遂一力撺掇主母允了。乘衍祚下乡收麦不在家中,强氏竟收了毕家银十六两,叫他即日把轿来抬了宜男去。喜祥又恐宜男不肯去,却哄她道:“主人怕大娘不容你,特挽五空师父来说合,讨你出去,私自另住。”宜男信以为然,恁他们簇拥上轿,抬往毕家去了。衍祚归家,不见了宜男,问喜祥时,只说呼延府中讨去了。衍祚不胜懊恨,又惧怕老婆,不敢说什么,唯有仰天长叹而已!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不说衍祚思念宜男,无计可施。且说宜男到了毕家,方知主母把她卖了,放声大哭,欲待寻死,又惜着自己的身孕。正没奈何,不想吉福打听得宜男是有孕的,便对主人备言其故,说道,“主人被五空师太哄了!”毕思复即请过五空来,把这话问他。五空道:“并没此事,是谁说的?”思复道:“是吉福说的。”五空道:“他因不曾得后手,故造此谤言,你休听他!”思复将信将疑,又把这话对浑家说,叫她去盘问宜男。此时宜男正哭哭啼啼,不愿住在毕家, 竟对单氏实言其事, 说道:“我自二月里得了胎,到如今五月中旬,已有了足三个月身孕。今虽被主母卖到这里,此身决不受辱。伏乞方便,退还原主则个!”单氏将此言对丈夫说知。思复道:“我真个被五空姑娘哄了。今当退还纪家,索取原价。”单氏道:“他家大娘既不相容,今若退还,少不得又要卖到别家去。不如做好事收用了她罢!”思复道:“若要留她,须赎些堕胎药来与她吃了,出空肚子,方好重新受胎。”单氏沉吟道:“这使不得。一来堕胎是极罪过,你自己正要求子,如何先堕别人的胎?二来堕胎药最利害,我闻怀孕过了两月,急切难堕,倘药猛了些,送了她的命,不是耍处,三来就堕了胎,万一服过冷药,下次不服受胎,岂不误事?不若待她产过了,那时是熟肚,受胎甚便,回来还有个算计。你一向艰于得子,她今到我家,若七个月之后就产了,那所产的男女便不要留;倘或过了十个月方产,便可算是我家的骨血,留他接续香烟,有何不可?”思复听了,点头道:“也说得是。”便把宜男改名子姐,叫她在房里歇下。宜男是夜恐思复去缠她,将衣带通缚了死结,和衣而卧。至黄昏以后,思复睡在浑家床上,忽然腹痛起来,连起身泻了几次。到明日,神思困倦,起身不得。延医看视,医人道:“不但腹疾,又兼风寒,须小心调理。”单氏只疑丈夫夜间起身时,已曾用过宜男,或者害了一陰一症。哪知思复并不曾动弹,只因连起作泻,冒了些风,故两病交攻,直将息了两三个月,方才稍可,尚未能痊愈。宜男因此幸得不受点污,日日去佛堂中拜佛,愿求腹中之孕至十三个月方产,便好替旧主人留下一点骨血。这也是她不忘旧主的一片好心。有诗为证:
侍儿含泪适他门,不望新恩忆旧恩。
况复留香原有种,忍同萍草去无根。
单氏见宜男日日礼佛,便指着佛像对她说道:“这尊铜佛,原是你旧主人家里来的。”宜男道:“我正疑惑这尊佛与我主人家里的一般,原来就是这一尊。但当日被人偷来卖在这里,我家随即赎归,如何今日还在?”单氏便把喜祥偷卖,吉福商量搠换的话一一说了。宜男嗟叹道:“我始初只道我主人佛便赎了去,人却不能赎去。谁知佛与我也是一般,只有来的日,没有去的日。”因也把吉福报信讨赏钱的话,对单氏说了。单氏随即唤吉福来骂道:“你这不干好事的狗才,家主前日买了铜佛,你如何便去纪家报信?你既去报信,骗了纪家的赏钱,如何又撺掇主人搠换他的真佛?我若把你报信的事对家主说知,怕不责罚你一场!今恐他病中惹气,权且隐过,饶你这狗才!”当下吉福被单氏骂得垂首无言,心里却又起个不良之念,想道:“既说我不干好事,我索性再走个道儿。”便私往铜匠容三家里去,与他商量,要他再依样铸一尊铜怫,把来搠换那尊渗金的来熔化了,将金子分用。容三应允,便连夜铸造起来。他已铸过这佛两次,心里甚熟,不消看样,恁空铸就一尊,却是分毫无二。吉福大喜,遂悄地拿去,偷换了那尊渗金的真佛,到容家来熔化,指望分取其中的金子。不想这尊佛却甚作怪,下了火一日,竟熔不动分毫。两个无计奈何,商量了一回,只得把这尊佛拿到呼延府里去当银十两,大家分了。正是:
偷又逢偷,诈又逢诈。
行之于上,效之于下。
单氏与宜男并不知怫像被人偷换去,只顾烧香礼拜,宜男便祷求心事,单氏却祈保丈夫病体。谁想思复身子恰才好些,又撞出两件烦恼的事来,重复增病。你道为何?原来思复平昔极是势利,有两副衣妆、两副面孔:见穷亲戚,便穿了旧衣,攒眉皱目,对他愁穷;见富贵客,便换了好衣,胁肩谄笑,奔走奉承。他有个嫡堂兄弟毕思恒,乃亡叔毕应雨之子,为人本分,开个生药铺,只是本少利微,思复却并不肯假借分毫。那纪望洪的丈人陈仁甫,就是思复的母舅,家贫无子,只生一女,又嫁女婿不着,自养在家,思复也并不肯看顾他。只去趋奉本城一个显宦呼延仰。那呼延仰官为太尉,给假在家,思复拜在他门下,认为干儿,馈送甚丰,门上都贴着呼延府里的报单。三年前有个秀才毕东厘,向与毕思恒相知,因特写个宗弟帖儿,到思复家里来拜望。思复道是穷秀才,与他缠不得的,竟璧还原帖,写个眷侍教生的名帖答了他。毕东厘好生不悦。不想今年应试中了进士,归家候选。恰值呼延仰被人劾奏,说他私铸铜钱,奉旨着该地方官察报。思复恐累及了他,忙把门上所贴呼延府里的报单都揭落了。瞒着兄弟毕思恒,私去拜见毕东厘,要认了族兄,求他庇护。毕东厘想起前情,再三作难。思复送银二百两,方买得一张新进士的报单,贴在门上。不隔几时,呼延仰铸钱一事,已得弥缝无恙。毕东厘却被人劾奏,说试官与他有亲,徇私中式,奉旨着该部查勘。东厘要到部里去打点,缺少些使费,特央人到思复处告借百金。思复分毫不与,说道:“我前日已有二百金在他处,如今叫他除了一百两,只先还我一百两罢。”东厘大怒,遂与思复绝交。又过几时,东厘查勘无恙,依然是个新进士。本府新到任的佥判卞芳胤,正是东厘的同年。
思复却为遣吉福出去讨债,逼死了一个病人,被他家将人命事告在佥判台下。思复病体初痊,恐尸亲到家啰唣,只得权避于毕思恒家中,就央思恒致意东厘,求他去卞公处说分上。东厘记着前恨,诈银五百两,方才替他完事。
思复受了这场气,闷闷而归,正没好心绪,又值尼姑五空来向他讨银子。原来五空当初曾将银百两,托付思复盘利,今见他为了官司,恐银子耗费了,后来没处讨,故特来取索。思复焦躁道:“哪见得我就还不起了,却这般着急?出家人要紧银子做什?况姑娘的银子,侄儿也拿得的。我今竟赖了不还,却待怎么?”五空听说,嚷将起来道:“你怎说这般欺心的话?姑娘的银子好赖,出家人的银子,倒没得到你赖哩!”当下嚷闹了一回,单氏再三劝开。五空暗想:“我当初不把银子借与穷侄思恒,特把来付与富侄思复。只道万无一失,谁知今日富的倒这般欺心,却不反被思恒非笑么?”心中十分愤怒。她平日也常到呼延府里走动的,因把这话告诉了太尉的小夫人,方待要央她府里的人去讨。恰好思复又犯了一件事,正落在呼延太尉手里:
时值秋尽冬初,思复到庄上养病,就便收租,有个顽佃叫做陶良,积欠租米不还,思复把他锁在庄里。哪知陶良的妻子却与吉福有私,吉福竟私开了锁,放走陶良,倒叫他妻子来庄里讨人;又指引她去投了呼延太尉。呼延仰正因前日有事之际,思复便撇却了干爷,心甚不乐。今日思复为了事,他便乘机包揽,也索要五百金,方保无虞。思复只得变卖些产业,凑得五百两奉送。又被太尉于中除去一百两,还了五空,只算收得四百两。
思复没奈何,只得把庄房也典了,再凑百金,送与太尉,方才罢休。思复气得发昏,扶病归家,又跌了一跤,中了风,成了个瘫痪之疾,卧床不起。可怜一个财主,弄得贫病交并。当初向亲戚愁穷,今番却真个穷了。有诗为证:
贫者言贫为求援,富者言贫为拒人。
一是真兮一是假,谁知弄假却成真。
思复卧病了四五个月,不觉又是来年季春时候,宜男方产下一个孩儿。自旧岁二月中受胎,至是年三月中生育,算来此孕果然是十二个月方产的了。单氏不知就里,只道她旧年五月中进门,至今生产恰好十月满足,好生欢喜。对丈夫道:“这是我家的子息无疑了。”思复在枕上摇头道:“这不是我生的。我自从纳妾之夜,便患病起来,一向并未和她沾身。这孩子与我一些相干也没有。”单氏低言道:“你今抱此不起之疾,眼见得不能够养儿子的。你看如今周朝皇帝,也是姓柴的顶受姓郭的基业,何况我庶民之家,便将差就错,亦有何碍?”思复沉吟道:“且再商量。”又过了月余,为家中少银用度,只得将这尊铜佛去熔化,指望取出金子来用。不想熔将起来竟是纯铜,全无半点金子在内。思复惊讶,唤过宜男来问时,宜男道:“我当初亲见旧主人将黄金数两放入里边铸就的,如何没有?”思复只疑当日搠换的时节拿错了,再叫吉福来询问。吉福道:“并不曾拿错。”单氏胡猜乱想,对丈夫道:“多应是神佛有灵,不容你搠换那尊真的,竟自己归到纪家去了。”思复听说,心里惊疑,愈觉神思恍惚。忽又闻呼延仰被人首告他交通辽国,奉旨提解来京,从重问罪,家产籍没入官。思复因曾做过他的干儿,恐祸及其身,吃这一惊不小,病体一发沉重起来。看看一命悬丝,因请母舅陈仁甫与兄弟毕思恒来,嘱托后事。指着宜男对二人道:“此人进门之后,我并不曾近她,今所生之子,实非吾子。我一向拜假父、认假兄,究竟何用?今又留这假子做什么?我死之后,可叫纪家来领了他母子二人去。我今只存下薄田数十亩,料娘子是妇人家,怎当得粮役之累?我死后,也求母舅作主,寻个好头脑,叫她转嫁了罢。所遗薄田并脚下住房,都交付与思恒贤弟收管。我一向虽不曾照顾得贤弟,乞念手足之情,代我料理粮役,我死瞑目矣!”说罢,便奄然而逝。正是:
人当将死言必善,鸟到临终鸣也哀。
单氏哭得死去活来,仁甫与思恒再三解劝。单氏含泪道:“丈夫叫把宜男母子送还纪家,这还可听。至若叫我转嫁,此是他的乱命,我宁死不从!”思恒道:“嫂嫂若有志守节,这是极争气的事。凡家中事体,我自替你支持便了。”当日殡殓之后,单氏便将一应文书帐目交付思恒。又将自已钗簪之类,叫他估价变卖,营运度日。思恒便亲到乡间踏勘田亩,一向被吉福移熟为荒、作弊减额的,都重新较正。又将变卖簪钗的银两,赎了几亩好田。单氏得他帮助,安心守节。只有宜男母子,未得了当。与思恒商议,要依丈夫遗命,退还原主。思恒道:“须得原媒去说。”单氏道:“原媒是五空师太。她因素银惹气之后,再不上门。如今怎又去央她?不若陈舅公与纪家有亲,就烦他去说罢。”思恒道:“如此却好。”单氏便请陈仁甫来,央他到纪衍祚家去说知其事,叫他快来领了宜男母子二人去。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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