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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妻妾败纲常 梅香完节操(第2页)

那朋友姓万,字子渊,与麟如自小结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异,一向从麟如学医道的。二人离了建昌,搭江船顺流而下,到了扬州,说此处是冠盖往来之地,客商聚集之所,借一传百,易于出名,就在琼花观前租间店面,挂了”儒医马麟如”的招牌。

不多几时,就有知府请他看病。知府患的内伤,满城的人都认做外感,换一个医生,发表一次,把知府的元气消磨殆尽,竟有旦夕之危。

麟如走到,只用一贴清理的药,以后就补元气,不上数贴,知府病势退完,依旧升堂理事。道他有活命之功,十分优待,逢人便说扬州城里止得一个医生,其余都是刽子手。麟如之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陕西副使,定要强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却,只是扬州生意正好,舍不得丢,就与子渊商议道:“我便随他去,你还在此守着窠巢,做个退步。我两个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还不十分相识,但有来讨药的,你竟冒我名字应付他,料想他们认不出。我此去离家渐远,音信难通,你不时替我寄信回去,安慰家人。”分付完了,就写一封家书,将扬州所得之物,尽皆留下,教子渊觅便寄回,自己竟随主人去了。

子渊与麟如别后,遇着一个葛巾客人,是自家乡里,就将麟如所留银信交付与他,自己也写一封家书,托他一同寄去。终日坐在店中兜揽生意。

那些求医问病的,只闻其名,不察其人,来的都叫马先生、马相公。况且他用的药与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见医得症好,一发不疑,只是邻舍人家还晓得有些假借。

子渊再住几时,人头渐熟,就换个地方,搬到小东门外,连邻居都认不出来了。

只有几个知事的在背后猜疑道:“闻得马麟如是前任太爷带去了,为甚么还在这边?”那邻居听见,就述这句话来转问子渊。子渊恐怕露出马脚,想句巧话对他道:“这句话也不为无因。他原要强我同去,我因离不得这边,转荐一个舍亲叫做万子渊,随他去了,所以人都误传是我。”邻舍听了这句话,也就信以为实。

过上半年,子渊因看病染了时气,自己大病起来。自古道:“卢医不自医。”千方百剂 ,再救不好 ,不上几时,做了异乡之鬼。身边没有亲人,以前积聚的东西,尽为雇工人与地所得,同到江都县递一张报呈,知县批着地方收殓。地方就买一口棺木,将尸首盛了,抬去丢在新城脚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医士马麟如之柩。”待他亲人好来识认。

却说子渊在日,止托葛巾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说信中之物尽勾安家,再过一年半载寄信未迟。谁想葛巾客人因贪小利,竟将所寄之银买做货物,往浙江发卖,指望翻个筋头,趁些利钱,依旧将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卖了货物,回至邬镇地方,遇着大伙强盗,身边银两尽为所劫。正愁这注信、银不能着落,谁想回到扬州,见说马医生已死,就知道是万子渊了。原主已没,无所稽查,这宗银子落得送与强盗,连空信都弃之水中,竟往别处营生去了。

却说罗氏、莫氏见丈夫去后,音信杳然,闻得人说在扬州行道,就着仆往扬州访问。老仆行至扬州,问到原旧寓处,方才得知死信。

老仆道:“我家相公原与万官人同来,相公既死,他就该赶回报信,为甚么不见回来,如今到那里去了?”邻舍道:“那姓万的是他荐与前任太爷,带往陕西去了。姓万的去在前,他死在后,相隔数千里,那里晓得他死,赶回来替你报信?”老仆听到此处,自然信以为真。寻到新城脚下,抚了棺木,痛哭一场。身边并无盘费,不能装载还家,只得赶回报讣。罗氏、莫氏与碧莲三人闻失所天,哀恸几死,换了孝服,设了灵位,一连哭了三日,闻者无不伤心。到四五日上,罗氏、莫氏痛哭如前,只有碧莲一人虽有悲凄之色,不作酸楚之声,劝罗氏、莫氏道:“死者不可复生,徒哭无益,大娘、二娘还该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后事,不要哭坏了人。”罗氏、莫氏道:“你是有去路的,可以不哭;我们一生一世的事止于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莲一片好心,反讨一场没趣。只见罗氏、莫氏哭到数日之后,不消劝得,也就住了。

起先碧莲所说料理后事的话,第一要催他设处盘费,好替家主装丧;第二要劝想条生计,好替丈夫守节。只因一句”有去路”的话,截住谋臣之口,以后再不敢开言。还只道他止哀定哭之后,自然商议及此。谁想过了一月有余,绝不提起”装丧”二字。碧莲劳忍耐不过,只得问道:“想公的骸骨抛在异乡,不知大娘、二娘几时差人去装载?”罗氏道:“这句好听的话我家主婆怕不会说,要你做通房的开口?千里装丧,须得数十金盘费,如今空拳白手,那里借办得来?只好等有顺便人去,托他焚化了捎带回来,埋在空处,做个记念罢了。孤儿寡妇之家,那里做得争气之事?”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装,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边,待孩子大了再做主意。”碧莲平日看见他两个都有私房银子藏在身边,指望各人拿出些来,凑作舟车之费,谁想都不肯破悭,说出这等忍心害理的话,碧莲心上好生不平。欲待把大义至情责备他几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他出门,以后的过失就没人规谏。只得用个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动他,就对二人道:“碧莲昨日与老苍头商议过了,扶榇之事,若要独雇船只,所费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顺带回来,也不过费得十金之数。碧莲闲空时节替人做些针指,今日半分,明日三厘,如今凑集起来,只怕也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边可凑得那一半出?万一凑不出来,我还有几件青衣,总则守孝的人,三年穿着不得,不如拿去卖了,凑做这桩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一场。说便是这等说,也还不敢自专,但凭大娘、二娘的主意。”罗氏、莫氏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满面通红,那些私房银子,原要藏在身边,带到别人家去帮贴后夫的,如今见他说得词严义正,不敢回个没有,只得齐声应道:“有是有几两,只因不勾,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余五两自然是我们凑出来了,还有甚么说得?”碧莲就在身边摸出一包银子,对二人当面解开,称来还不上五两,若论块数,竟有上千。罗氏、莫氏见他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虚言,只得也去关了房门,开开箱笼,就如做贼一般,解开荷包,拈出几块,依旧藏了。每人称出二两几钱,与碧莲的凑成十两之数,一齐交与老仆。老仆竟往扬州,不上一月,丧已装回,寻一块无碍之地,将来葬了。

却说罗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莲,次嫁莫氏,将他两人的身价,都凑作自己的妆奁,或是坐产招夫,或是挟资往嫁的。

谁想碧莲首倡大义,今日所行之事,与当初永诀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他起来,遣嫁的话,几次来在口头,只是不敢说出。

看见莫氏的光景,还是欺负得的,要先打发他出门,好等碧莲看样,又多了身边一个儿子。若教他带去,怕人说有嫡母在家,为何教儿子去随继父?若把他留在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缠住,后来出不得门。立在两难之地,这是罗氏的隐情了。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处。一来见小似他的当嫁不肯嫁,大似他的要嫁不好嫁,把自己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二来懊恨生出来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若还有几岁年纪,当得家僮使唤,娶的人家还肯承受;如今不但无用,反要磨人,那个肯惹别人身上的虱,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带到财主人家,拚出得几两银子,雇个乳娘抚养,待大了送他归宗;如今日夜钉在身边,啼啼哭哭,那个娶亲的人不图安逸,肯容个芒刺在枕席之间?这都是莫氏心头说不出的苦楚,与罗氏一样病源,两般症候。每到欲火难禁之处,就以哭夫为名,悲悲切切,自诉其苦。

只有碧莲一人,眼无泪迹,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觉得安闲少累。罗氏、莫氏见他安心守寡,不想出门,起先畏惧他,后来怨恨他,再过几时,两个不约而同都来磨灭他。茶冷了些,就说烧不滚;饭硬了些,就说煮不熟。无中生有,是里寻非,要和他吵闹。碧莲只是逆来顺受,再不与他认真。且说莫氏既有怨恨儿子之心,少不得要见于词色,每到他啼哭之时,不是咒,就是打,寒不与衣,饥不与食,忽将掌上之珠,变作眼中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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