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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有个义男,叫做百顺,写得一笔好字,打得一手好算,龙溪见他聪明,时常带在身边服事,又相帮做生意。百顺走过一两遭,就与老江湖一般惯熟。为人又信实,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所以行家店户,没有一个不抬举他。龙溪不在面前,一般与他同起同坐。又替他取个表德,叫做顺之。做到后来,反厌龙溪古板,喜他活动。龙溪脱不去的货,他脱得去;龙溪讨不起的帐,他讨得起。龙溪见他结得人缘,就把脱货讨帐之事,索性教他经手,自己只管总数。
就有人在背后劝百顺,教他聚些银子,赎身出去自做人家。百顺回他道:“我前世欠人之债,所以今世为人之奴,拚得替他劳碌一生,偿还清了,来世才得出头;若还鬼头鬼脑偷他的财物,赎身出去自做人家,是债上加债了,那一世还得清洁?或者家主严厉,自己苦不过,要想脱身,也还有些道理;我家主仆犹如父子一般,他不曾以寇仇待我,我怎忍以土芥视他?”那劝的人听了,反觉得自家不是,一发敬重他。却说龙溪年近六旬,妻已物故,自知风烛草霜,将来日子有限,欲待丢了生意不做,又怕帐目难讨,只得把本钱收起三分之二,瞒了家人掘个地窖,埋在土中,要待单玉与遗生略知世务,就取出来分与他。只将一分客本贩货往来,答应主顾,要渐渐刮起陈帐,回家养老。
谁想经纪铺户规矩做定了,毕竟要一帐搭一帐,后货到了,前帐才还,后货不到,前帐只管扣住,龙溪的生意再歇不得手。他平日待百顺的情分与亲子无异,一样穿衣,一般吃饭,见他有些病痛,恨不得把身子替他。只想到银子上面,就要分个彼此,子孙毕竟是子孙,奴仆毕竟是奴仆。
心上思量道:“我的生意一向是他经手,倘若我早晚之间有些不测,那人头上的帐目总在他手里,万一收了去,在我儿孙面前多的说少,有的说无,教他那里去查帐?不如趁我生前,把儿孙领出来认一认主顾,省得我死之后,众人不相识,就有银子也不肯还他。”算计定了,到第二次回家,收完了货,就分付百顺道:“一向的生意都是你跟去做,把两个小官人倒弄得游手靠闲,将来书读不成,反误他终身之事。我这番留你在家,教他们跟我出去,也受些出路的风霜,为客的辛苦,知道钱财难趁,后来好做人家。”百顺道:“老爷的话极说得是,只怕你老人家路上没人服事,起倒不便。两位小官人不曾出门得惯,船车上担干受系,反要费你的心。”龙溪道:“也说不得,且等他走一两遭再做区处。”却说单玉与遗生听见教他丢了书本,去做生意,喜之不胜。
只道做客的人,终日在外面游山玩水,风花雪月,不知如何受用,那里晓得穿着草鞋游山,背着被囊玩水,也不见有甚山水之乐。
至于客路上的风花雪月,与家中大不相同,两处的天公竟是相反的。家中是解愠之风,兆瑞之雪,娱目之花,赏心之月;客路上是刺骨之风,僵体之雪,断肠之花,伤心之月。二人跟了出门,耐不过奔驰劳碌,一个埋怨阿父,一个嗟怅阿祖,道:“好好在家快活,为甚么领人出来受这样苦?”及至到了地头,两个水土不服,又一齐生起病来,这个要汤,那个要药,把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磨得头光脚肿,方才晓得百顺的话句句是金石之言,懊悔不曾听得。
伏事得两人病痊,到各店去发货,谁想人都嫌货不好,一箱也不要,只得折了许多本钱,滥贱的撺去。要讨起前帐回家,怎奈经纪铺行都回道:“经手的不来,不好付得。”单玉、遗生与他争论,众人见他大模大样,一发不理,大家相约定了,分文不付。
龙溪是年老之人,已被一子一孙磨得七死八活,如今再受些气恼,分明是雪上加霜,那里撑持得住?一病着床,再医不起。
自己知道不济事了,就对单玉、遗生道:“我虽然死在异乡,有你们在此收殓,也只当死在家里一般。我死之后,你可将前日卖货的银子装我骸骨回去。这边的帐目料想你们讨不起,不要与人啕气,回去叫百顺来讨,他也有些良心,料不致全然干没。我还有一句话,论理不该就讲,只恐怕临危之际说不出来,误了大事,只得讲在你们肚里。我有银子若干,盛做几坛,埋在某处地下,你们回去可掘起来均分,或是买田,或是做生意,切不可将来浪费。”说完,就教买棺木,办衣衾,只等无常一到,即便收殓。
却说单玉、遗生见他说出这宗银子埋在家中,两人心上如同火发,巴不得乃祖乃父早些断气,收拾完了,好回去掘来使用。
谁想垂老之病,犹如将灭之灯,乍暗乍明,不肯就息。二人度日如年,好生难过。
一日遗生出去讨帐,到晚不见回来,龙溪就央人各处寻觅,不见踪影。谁想他要银子心慌,等不得乃祖毕命,又怕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匀,故此瞒了阿叔,背了乃祖,做个高才捷足之人,预先赶回去掘藏了。
龙溪不曾设身处地,那里疑心到此?单玉是同事之人,晓得其中诀窍,遗生未去之先,他早有此意,只因意思不决,迟了一两天,所以被人占了先着。
心上思量道:“他既然瞒我回去,自然不顾道理,一总都要掘去了,那里还留一半与我?我明日回去取讨,他也未必肯还,要打官司,又没凭据,难道孙子得了祖财,儿子反立在空地不成?如今父亲的衣衾棺椁都已有了,若还断气,主人家也会殡殓,何必定要儿子送终?我若与他说明,他决然不放我走,不如便宜行事罢了。”算计已定,次日瞒了父亲,以寻访遗生为名,雇了快船,兼程而进的去了。
龙溪见孙子寻不回来,也知道为银子的原故,懊悔出言太早,还叹息道:“孙子比儿子到底隔了一层,情意不相关切,只要银子,就做出这等事来。还亏得我带个儿子在身边,不然骸骨都没人收拾了。可见天下孝子易求,慈孙难得。”谁想到第二日,连儿子也不见了,方才知道不但慈孙难得,孝子也不易求。只有钱财是嫡亲父祖,就埋在土中,还要急急赶回去掘他起来;生身的父祖,到临终没有出息,竟与路人一般,就死在旦夕,也等不得收殓过了带他回去,财之有用,亦至于此;财之为害,亦至于此。
叹息了一回,不觉放声大哭。又思量:“若带百顺出来,岂有此事?自古道:‘国难见忠臣。’不到今日 ,如何见他好处?怎得他飞到面前,待我告诉一番,死也瞑目。”却说百顺自从家主去后,甚不放心,终日求签问卜,只怕高年之人,外面有些长短。一日忽见遗生走到,连忙问道:“老爷一向身体何如?如今在那里?为甚么不一齐回来,你一个先到?”遗生回道:“病在外面,十分危笃,如今死了也不可知。”百顺大惊道:“既然病重,你为何不在那边料理后事,反跑了回来?“遗生只道回家有事,不说起藏的原故。
百顺见他举止乖张,言语错乱,心上十分惊疑,思想家主病在异乡,若果然不保,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又且少不更事,教他如何料理得来?正要赶去相帮,不想到了次日,连那少不更事的也回来了。
百顺见他慌慌张张,如有所失,心上一发惊疑,问他原故,并不答应,直到寻不见银子,与遗生争闹起来,才晓得是掘藏的原故。
百顺急了,也不通知二人,收拾行囊竟走。不数日赶到地头,喜得龙溪还不曾死,正在恹恹待毙之时,忽见亲人走到,悲中生喜,喜处生悲,少不得主仆二人各有一番疼热的话。次日龙溪把行家铺户一齐请到面前,将忤逆子孙贪财背本,先后逃归,与义男闻信,千里奔丧的话告诉一遍。
又对众人道:“我舍下的家私与这边的帐目,约来共有若干,都亏这个得力义子帮我挣来的,如今被那禽兽之子、狼虎之孙得了三分之二,只当被强盗劫去一般,料想追不转了。这一分虽在帐上,料诸公决不相亏。我如今写张遗嘱下来,烦诸公做个见证,分与这个孝顺的义子。我死之后,教他在这里自做人家,不可使他回去。我的骸骨也不必装载还乡,就葬在这边,待他不时祭扫,省得靠了不孝子孙,反要做无祀之鬼。倘若那两个逆种寻到这边来与他说话,烦诸公执了我的遗嘱,送他到官,追究今日背祖弃父,死不奔丧之罪。说便是这等说,只怕我到一陰一间,也就有个报应,不到寻来的地步。”说完,众人齐声赞道:“正该如此。”百顺跪下磕头,力辞不可,说:“百顺是老爷的奴仆,就粉身为主,也是该当,这些小勤劳,何足挂齿。若还老爷这等溺爱起来,是开幼主惩仆之端,贻百顺叛主之罪,不是爱百顺,反是害百顺了,如何使得?”龙溪不听,勉强挣扎起来,只是要写。众人同声相和道:“幼主摆布你,我们自有公道。”一面说,一面取纸的取纸,磨墨的磨墨,摆在龙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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