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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王孺人离合团鱼梦(第2页)

且说王从事押了箱笼,到了新居,复身转来,叫下轿子,到旧寓时,只见内外门户洞开,妻子不知那里去了。问及邻家,都说不晓得。惟有刘赛家说:“方才有一乘轿子接了去,这不是官人是哪个?”王从事听了这话,没主意,一则是异乡人,初到临安,无有好友;二则孤身独自,何处找寻去。走了两三日,没些踪影,心中愤恨,无处发泄,却到临安府中,去告起一张状词,连紧壁两邻,都告在状上。这两邻一边是刘赛,一边是做豆腐的,南浔人,姓蓝,年纪约莫六十七八岁,人都叫做蓝老儿,又叫做蓝豆腐。临安府尹,拘唤刘赛及蓝豆腐到官审问,俱无踪迹。一面出广捕查访,一面将刘赛、蓝豆腐招保。赵成在家养眼,得知刘赛被告,暗暗使同伴保了刘赛,又因刘赛保了蓝豆腐。王从事告了这张状词,指望有个着落。那知反用了好些钱钞,依旧是捕风捉影。自此无聊无赖,只得退了钱塘门下处,权时桥寓客店,守候选期,且好打探妻子消息。分明是:

石沉海底无从见,浪打浮沤那得圆。

再说赵成虽损了一目,心性只是照旧。又想这婆娘烈性,料然与我无缘的了,不如早早寻个好主顾卖去罢。恰有一新进士,也姓王,名从古,平江府吴县人,新选衢州府西安县知县。年及五旬,尚未有子。因在临安帝都中,要买一妾,不论室女再嫁,只要容貌出众,德性纯良,就是身价高,也不计较。那赵成惯做这掠贩买卖,便有惯做掠贩的中媒,被打听着了,飞风来报与他知。赵成便要卖与此人,心上踌躇,怕乔氏又不肯队,教妻子探问他口气。这婆娘扯个谎,口说:“新任西安知县,结发已故,名虽娶妾,实同正室。你既不肯从我老爹,若嫁得此人,依旧去做奶奶,可不是好。”乔氏听了细想道:“此话到有三分可听。我今在此,死又不得死,丈夫又不得见面,何日是了。况我好端端的夫妻,被这强贼活拆生分,受他这般毒辱,此等冤仇,若不能报,虽死亦不瞑目。”又想道:“到此地位,只得忍耻偷生,将机就计,嫁这客人,先脱离了此处,方好作报仇的地步。闻得西安与临安相去不远,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职,天若可怜无辜受难,日后有个机会,知些踪迹,那时把被掠真情告诉,或者读书人念着斯文一脉,夫妻重逢,也不可知,报得冤仇,也不可知。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晓得这贼姓张姓李,全没把柄。”想了一回,又怕羞一回,不好应承,汪汪眼泪,掉将下来,就靠在桌儿上,呜呜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应,垂头而哭,一眼觑见他头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轻轻拔他来。乔氏知觉,抬起头来,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乔氏急忙抢时,那婆娘掣身飞奔去了。乔氏失了此簪,放声大哭,暗思道:“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贼救身之宝,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见得要夫妻重会,不能够了。”自此寻死的念头多,嫁人的念头少。哭得个天昏地暗,朦胧睡去,梦见一个大团鱼,爬到身边。乔氏平昔善会烹治团鱼,见了这个大团鱼,便拿把刀将手去捉他来杀。这团鱼抬头直伸起来,乔氏畏怕,又缩了手。乔氏心记头上金簪,不知怎的这簪子却已在手,就向团鱼身上一丢,又舍不得,连忙去拾这簪子,却又不见。四面寻觅,只见那团鱼伸长了颈,说起话来,叫道:“乔大娘,乔大娘,你不要爱惜我,杀我也早,烧我也早。你不要怀念着金簪子,寻得着也好,寻不着也好。你不要想着丈夫,这个王也不了,那个王也不了。”乔氏见团鱼说话,连叫奇怪,举把刀去砍他,却被团鱼一口啮住手腕,疼痛难忍,霎然惊醒。想道:“我丈夫平时爱吃团鱼,我常时为他烹煮,莫非杀生害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报?”

正想之间,花氏又来问:“愿与不愿,早些说出来,莫要担误人。”乔氏无可奈何,勉强应承。赵成又想:“这婆娘利害,倘到那边,一五一十,说出这些缘故,他们官官相护,一时翻转脸来,寻我的不是,可不老大利害,莫把家里与他认得。”又分付媒人,只说姓胡。这一班通是会中人,俱各会意,到王知县船上去说,期定明日亲自来相看。赵成另向隐僻处,借下一个所在,把乔氏抬到那边住下。赵成妻子,一同齐去。到午牌前后,王从古同媒人来,将乔氏仔细一看,姿容美丽,体态妖娆,十分中意,即便去了。不多时,媒人领了十多人来,行下了三十贯钱聘礼。乔氏事到此间,只得梳妆,含羞上轿,虽非守一而终,还喜明媒正娶,强如埋没在赵成家里。要知乔氏嫁人,原是失节,但赵成家紧紧防守,寻死不得,至此又还想要报仇,假若果然寻了死路,后来那得夫妇重逢,报仇雪耻。当时有人作绝句一首,单道乔氏被掠从权,未为不是。诗云:

草草临安住几时,无端风雨唤离居。

东天不养西天养,及到东天月又西。

乔氏上了轿,出了临安城,王从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妇。王从古本来要娶妾养子,因见乔氏美艳,枕席之间,未免过度。那乔氏从来知诗知礼,一时被掠,做下出乖露丑,每有所问,勉强支吾,心实不乐。王从古只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关心,各不相照。王从古既已娶妾,即便开船,过了富一陽一桐庐,望三衢进发。为甚叫做三衢?因洪水暴出,分为三道,故名三衢。这衢州地方,上届牛女分野,春秋为越西鄙姑蔑地,秦时名太末,东汉名新安,隋时名三衢,唐时名衢州,至宋朝相因为衢州府。负郭的便是西安首县。王从古到了西安上任,参谒各上司之后,亲理民事,无非是兵刑钱谷,户婚田土,务在伸屈锄强,除奸剔蠹,为此万民感仰,有神明之称。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县中,寂然无事。真个:

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花村。

这王从古是中年发迹的人,在苏州起身时,欲同结发夫人安氏赴任。夫人道:“你我俱是五旬上边的人,没有儿女。医家说,妇人家至四十九岁,绝了天癸,便没有养育之事。你的日子还长,不如娶了偏房,养个儿子,接代香火。你自去做官,我情愿在家吃斋念佛。”故此王从古到临安娶妾至任。衙中随身伴当夫妻两人,亲丁只有乔氏。谁知乔氏怀念前夫,心中只是怏怏。光一陽一迅速,早又二年。一日正值中秋,一轮明月当窗,清光皎洁。王从古在衙斋对月焚香啜茗,乔氏在旁侍坐。但见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萧瑟。兼之鹤唳一声,蟋蟀络绎,间为相应,虽然是个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没有这般寂寞。王从古乘间问着乔氏道:“你相从我,不觉又是两年,从不见你一日眉开,毕竟为甚?”乔氏道:“大凡人悲喜各有缘故,若本来快活,做不出忧愁;若本来悲苦的,要做出喜欢,一发不能够。”王从古见他说话含糊,又道:“我见你德性又好,才调又好,并不曾把偏房体面待你,为何不向我说句实话?”乔氏道:“失节妇人,有何好处,多烦官人,这般看待。”王从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说起。毕竟你前夫是死是活,为甚的到了临安住在胡家?”乔氏道:“原来这贩卖人家姓胡么?”王从古听说,一发惊异道:“你住在他家,为何还不晓得他姓胡,然则你丈夫是甚么样人?”乔氏道:“妻子既被人贩卖,说出来一发把他人玷辱,不如不说。况今离别二年有余,死也没用,活也没用。”言罢,双泪交流,欷歔叹息。王从古听他说话又苦,光景又惨,连自家讨个贩卖来的做偏房,也没意思,闷闷不名而睡。乔氏见他已睡,乃题一诗于书房壁上。诗云:

蜗角蝇头有甚堪,无端造次说临安。

因知不是亲兄弟,名姓凭君次第看。

题罢就寝。明早王从古到书房中,见了此诗,知道是乔氏所作。把诗中之意一想:“蜗角蝇头,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到临安失散,不消说起。后边两句,想是将丈夫姓名,做个谜话,教我详察,我一时如何便省得其意。”王从古方在此自言自语,只见乔氏送茶进来。王从古道:“你诗中之意,我都晓得,若后来访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圆。”乔氏听见此话,双膝就跪下,说道:“愿官人百年富贵,子孙满堂。”此时笑容可掬,真是这两年间,只有这个时辰笑得一笑,眉头开得一开。王从古看了,点头嗟叹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过年余。一日正当理事,一陰一一陽一生报道:“府学新到的教授来拜。”王知县先看他脚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岁,由贡士出身,初授湖州训导,转升今职,姓王名从事。王从古见名姓与己相去不远,就想着乔氏诗中有因,知不是亲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从容看是如何。遂出至宾馆中相见,答拜已毕,从此往来,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渐亲密。一来彼此主宾,原无拘碍;二来是读书人遇读书人,说话投机,杯酒流连,习为常事。倏忽便二年。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烂柯山,相传是青霞第<a href=/biji/259>八洞天</a>。晋时樵夫王质入山砍樵,见二童子相对下棋,王质停了斧柯,观看一局,棋还未完,王质的斧柯,尽已朽烂,故名为烂柯山。有此神山圣迹,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观玩。

一日早春天气,王从事治下肴榼,差驰夫持书柬到县,请王从古至烂柯山看梅花。王从古即时散衙,乘小轿前来。王从事又请训导叶先生,同来陪酒。这叶先生双名春林,就是乐清县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净袜,携手相扶,缓步登山,藉地而坐,饮酒观花。是日天气晴和,微风拂拂,每遇风过,这些花瓣如鱼鳞飞将下来,也有点在衣上,也有飞入酒杯。王知县道:“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我三人各分一韵,即景题诗,以志一时逸兴。”王教授道:“如此最妙。”就将诗韵递与王教授,知县接韵在手,随手揭开一韵,乃是壶字。知县又递与王教授,教授又送叶训导。那叶训导揭出仙字。然后教授揭着一韵,却是一个妻字,不觉愀然起来。况且游山看花的题目,用不着妻字,难道不是个险韵?又因他是无妻子的人,蓦地感怀,自思自叹。知县训导,那里晓得。王知县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将出来,诗云:

梅发春山兴莫孤,枝头好鸟唤提壶。

若无佳句酬金谷,却是高一陽一旧酒徒。

叶训导诗云:

买得山光不用钱,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来不寄江南客,赠与孤山病里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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