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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江都市孝妇屠身(第2页)

周迪在襄一陽一府中闯了几日,并不曾遇见一个熟人。正当气闷,那老妪因儿子做了这事,诚恐败露,只管催逼他夫妻起身。两个斗口起来,在门首争嚷,宗二娘在旁劝解。不想绝处逢生,有个徽州富商汪朝奉,也在襄一陽一收讨帐目,这日正从门首经过,见周迪与这老婆子争论,立住了观看。听得是江右声音,问其缘故。周迪心中苦楚,正没处出豁,一把扯汪朝奉坐下,将母亲逼迫出门,及被偷去银子,前后事情,细细告诉一遍。说道:“如今又没盘缠归去,又遇不得一个好人搭救,却只管催逼起身,教我进退无让,可不是个死路!”说到伤心之处,泪珠儿乱落,痛哭起来。那汪朝奉一般做客,看了这个光景,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不觉渗然。说道:“莫要哭,且问你,可晓得写算么?”周迪道:“我从幼读书,摹过法帖,书札之类,尽可写得,那算法一掌金,九九数,无不一精一熟,凭你整万整千,也不差一丝一忽。”汪朝奉道:“既晓写算就易处了。小弟原是徽州姓汪,在扬州开店做盐,四方多有行帐,也因取讨帐目到此。如今将次完了,两三日间,便要起身,正要寻一个能写能算的管帐。老哥若不嫌淡泊,同到扬州,权与我照管数目,胡乱住一二年,然后送归洪州何如?”周迪听了,连忙作揖道:“多谢朝奉提携,便是恩星相照了!请坐着,待我与山妻商议则个。”随向妻子说道:“承这朝奉一片好心,可该去么?”宗二娘道:“我看这人,是个忠厚长者,且将机就机,随到扬州,再作区处。”周迪道:“我意正欲如此。”夫妻算计定了,宗二娘即走出来相见,说道:“蒙朝奉矜怜贫难,愚夫妇感戴不尽。但不知贵寓何处,何日起程,好来相候。”汪朝奉道:“起程只在目前。尊处在此,既不相安,不如就移到小寓住下,早晚动身,更觉便易。”周迪依言,即收拾行李,夫妇同到他寓所。住了三四日,方才起身,取路径到扬州。汪朝奉留住在店,好生管待,他本是见周迪异乡落难,起这点矜怜之念,那写算原不过是个名色,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扬州,枕江臂淮,滨海跨徐,乃南北要区,东南都会,真好景致。但见:

蜀岗绵亘,昆仑插云。九曲池,渊渊春水,养成就耸壑蛟龙。凿邗沟,滴滴清波,容不得栖尘蝼蚁。芍药栏前四美女,琼花台下八仙人。凋残隋花,知他是那一朝那一代遗下的碎瓦颓垣;选胜迷楼,都不许千年调万年存没用的朱薨画栋。盘古冢,炀帝坟,圣主昏君,总在土馒头一堆包裹。玉钩斜,孔融墓,佳人才子,无非草铺盖十里蒙葺。说不到木兰寺里钟声,何人乞食;但只看二十四桥月影,那个销魂。

正是:

何逊梅花知在否,仲舒礼药竟安归。

是时镇守扬州的节度使,姓高名骈,先为四川节度,颇有威名,为此移镇广陵。御笔亲除为诸道行营都统,征剿黄巢。这高骈因位高权重,志气骄盈,功业渐不如前。却又酷好神仙,信用吕用之、诸葛殷一班小人,逢迎蛊惑,伪刻青石为奇字,曰:“玉皇授白云先生高骈”,暗置道院香案。高骈得之大喜。吕用之说:“上帝即日当降鸾鹤迎接,让位仙班。”弄得个高骈如醉如梦,深居道院,不出理事,军府一应兵马钱粮,尽听吕用之处分。用之广树牙爪,招权纳贿,颠倒是非。若不附他的,便寻事故,置于死地。高骈又累假军功,奏荐吕用之,也加到岭南东道节度使职衔。

这贼子心犹未足,欲图谋高骈职位,因畏忌一个将官,未敢动手。这将官是谁?姓毕名师铎,原是黄巢手下一员猛将,后来,归附高骈,收在部下,十分倚任,委他统兵驻扎高邮,以为犄角之势。吕用之欲杀高骈,恐怕毕师铎兴师问罪,乃假令旨,遣心腹赍兵符召毕师铎亲身到扬议事。先除后患,然后举事。那知毕师铎平昔也恨吕用之假术蛊惑,谗害忠良,几遍要起兵剪除奸党,因碍着高骈,却又中止。今番见传令旨,召去议事,明知是吕用之使计谋害,齐集谋士将校商议:“去则定遭毒手,不去必发兵问抗违之罪。兵法云:先发制人。不如起兵直抵扬州,索取妖党,明正其罪。”计议已定,将使人斩了,榜列吕用之罪恶,布告四方,又传檄各部,请兵共讨其罪。毕师铎亲自统兵十万,望扬州杀来。早有吕用之所差使者的仆从,连夜逃回报知,吕用之惊得手足无惜,只得告知高骈,假说毕师铎贼性不改,仍复背叛。高骈久已昏瞶,全无主张,但教传令,齐集将士应敌。一面发帑藏,备办军需。出入指麾,一听吕用之便宜行事。城中百姓,一闻高邮兵来,料道吕用之决敌他不过,恐怕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各想出城躲避。

那汪朝奉也连忙收拾回家,向周迪说道:“本意留贤夫妇相住几时,从容送归。谁料变生不测,满城百姓,都各逃生,我也只得回乡,势不能相顾了,白金二十两,聊作路费。即今一同出城,速还洪州,后日太平,再图相会。”可怜周迪夫妇,才住得两月余,又遭此变,接了银两,一齐拜谢道:“深蒙恩人救济真同天地,今生若不能补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汪朝奉双手扯起道:“莫要谢,速走为止。若稍迟延,恐不能出城了。”宗二娘依言,即去收拾行李。汪朝奉止将细软打叠,粗重的便弃下了,家里原有两头牲口,牵来驼上,余下的家人伴当们,分开背负,把大门锁上。周迪夫妻,随着他主仆,一齐行走。他们都惯走长路的,脚步快,便飞也似向前出城去了。宗二娘是个女流,如何赶得上!更兼街坊上携男挈女,推车骑马的,挨挨挤挤,都要抢前,把他夫妻直挤在后。行了多时,方得到城门口。只听得鸾铃震响,一骑飞马跑来,行人都闪过半边,让他过去。马上人中军官打扮,手执令箭,高叫:“把门官,军门有令。”把门官即迎前接了旨。中军官传了令旨,仍回马跑去了。原来吕用之闻得百姓俱迁移出城,恐城中空虚,为此传下将令,把门官不许放百姓出城,进城的须要严加盘诘,如或私放轻纳,定行枭斩,先出城的,不必追究,遗下房屋家私,尽行入官,把门官得了令旨,吩咐门卒,闭上城门,后来的一个也不容走动。当时周迪夫妻,若快行了一刻,可不出去了?恰恰里刚至门边,这令箭也到,不肯放行。正是:

总饶走尽天边路,运不通时到底难。

当下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众人,依旧回转。一路上但见搬去的空房,吕用之发下封皮,着里甲封锁。及走至汪朝奉居处,门上早已两条封皮,十字花封好了。周迪见了,叫苦不迭,向妻子说道:“我两人来此扬州,并没一个亲识,单靠得汪朝奉是个重生父母,何期遭此大变,不能相顾。如今回又回不成,转来又无住处,可不是该死的了。”不觉两眼掉下泪来。宗二娘正色说道:“凡事有经有权,须要随机生变,死中求活,这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假如目前事起仓卒,是奔稳便处,借来住下,身边已有汪朝奉所赠之物,胡乱省俭度去。若守得个太平无事,那时即作归计。设或兵来城破,难道满城人都是死数,少不得也存下些。焉知你我不在生数之中?万一有甚不测,这也是命中所招,你就哭上几年也没用。”周迪听了答道:“娘子说得是。僧道庵院终不稳便,况也未必肯留,还是客店中罢。”当下夫妻去寻旅店,闹市上又不敢住,恐防兵马到来,必然不免,却向冷落处赁了半间房屋住下。诗云:

遭时不幸厄干戈,遥望家乡泪眼枯。

回首那禁肠断处,残霞落日共啼乌。

且说吕用之差人打听毕师铎兵马已离高邮,传令将城门紧闭,分遣将士守城,又驱百姓搬运砖石,上城协守。料想敌兵势大,急切难退,行文所部,征兵救授。各路将官,都恨吕用之平日索求贿赂,一个个拥兵观望。吕用之无计可施,想起庐州刺史杨行密,兵强将勇,若得这枝兵来,便可退得毕师铎。即假着高骈牒文,召他星夜前来救援。那杨行密,原是高骈部将,久知高骈昏悖信谗,不亲正事,因此亦怀着异心,日夜整治兵甲,不想凑巧有此机会。即起兵赴援,遣来使先赍文还报。那知毕师铎的兵马,已抵扬州城下,使人正遇着游兵,生擒活捉,绑入中军,问了底细,即时斩首。毕师铎恐怕杨行密兵来,内外夹攻,反受其困,亲冒矢石,指麾三军,并力攻破罗城。吕用之越城奔杨行密去了。毕师铎纵兵大掠。高骈开门出见,与师铎交拜如宾主。师铎搜捕吕用之党羽,剐于市曹。有宣州观察使秦彦,率兵来助毕师铎,亦入扬州。师铎尊为主帅,将高骈软监在道院。不过数日,杨行密亲领军马已到,两军大战一场。秦彦、毕师铎大败,损兵折将,收拾残兵,退入城中守御。杨行密中军屯于甘泉山七斗峰下,分遣诸军,把扬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游兵四散掳掠,百姓各自逃生,几十里没有人烟。城中粮草又少,围困既久,渐至缺乏,民间斗米千钱。高邮发兵来救援,被杨兵扼住要道,不能前进,纵有粮草,也飞不进城。困了八个月余,军中杀马来食,死下的人,也就吃了。到后马吃尽了,便杀伤残没用的士卒来吃。城外围急,秦彦等恐怕高骈为内应,合门杀死。杨行密闻得,令三军挂孝,向城大哭三日。秦彦、毕师铎料守不住,领着残兵出城,负命血战,杀出重围,自回宣州城中。百姓开门迎接杨行密入城,下令抚谕远近,开通行旅,士农工商,照旧生业。一时兵戈虽则宁戢,把那田土抛荒,粒米不登,人民依然乏食,莫说罗雀掘鼠的方法做尽,便是草根树皮,也剥个干净。那些穷人,饿得荒了,没奈何收拾那道路上弃下的儿女,煮熟了救命。有的便盗人子女来食。富人晓得了,悄地转又买来充饥。初时犹以为怪,不过几日,就公然杀食,也论不得父子弟兄夫妻,互相鬻卖,更无人说个不行。就是杨行密军中,粮饷不断,也都把人来当饭,为此禁止不得。那时就有人开起行市,凡要卖的,都去上行。有的开店的,贩去杀了,零星地卖,分明与猪羊无异,老少肥瘦,价钱不等,各有名色,老人家叫做烧把火,孩儿家叫做和骨烂,男女白瘦的,道是味苦,名为淡菜,黑壮的以为味甜,号曰羔羊,上好的可值三贯四贯,下等的不过千文。满城人十分中足去了五分,那被杀的止忍得一刀,任你煮蒸煎炒,总是无知无觉;这未卖的,只恐早晚轮到身上,那种忧愁凄惨,反觉难过难熬。把一个花锦般的扬州城,弄得个愁云凝结,惨雾迷穷。生长此地的,或者这一方合该有此灾难。

只可怜周迪夫妻,是洪州人,平白地走来,凑在数中。还亏宗二娘有些见识,毕师铎初围城时,料得兵连祸结,必非半月十日可定,米粮必至缺乏,把汪朝奉所赠银两,预备五六个月口粮藏着,所以后来城中米粮尽绝,他夫妻还可有一餐没一餐的度过。等到平静时,藏下的粮也吃完了,存下的银两也用完了,单单剩得两个光身子,腹中饥馁,手内空虚了,欲待回家,怎能走动!周迪说道:“母亲只指望我夫妻在外经营一年两载,挣得些利息,生一个儿子。那知今日倒死在这个地方,可不是老娘陷害了我两口儿的性命!”说罢大哭。宗二娘却冷笑道:“随你今日哭到明日,明日哭到后日,也不能够夫妇双还了。我想古人左伯桃、羊角哀,到拣饿极处,毕竟死了一个,救了一个。如今市上杀人卖肉,好歹也值两串钱。或是你卖了我,将钱作路费,归养母亲;或是我卖了你,将儿作路费,归养婆婆。只此便从长计较,但凭你自家主张。”周迪见说要杀身卖钱,满身肉都跳起来,摇手道:“这个使不得。”宗二娘笑道:“你若不情愿,只怕双双饿死,白白送与人饱了肚皮。不如卖了一个,得了两串钱,还留了一个归去。”周迪吟沉不答。宗二娘见他贪生怕死,催促道:“或长或短,快定出个主意来!”周迪道:“教我也没奈何。”宗二娘道:“你怎生便去得!”周迪会了此意,叹一声道:“我便死,我便死!”说罢,身子要走不走,终是舍不得性命。宗二娘看了这个模样,将手一把扯住他袖子道:“你自在这里收拾行李,待我到市上讲价。”说罢,往外就走。看官,你看周迪说到死地,便有许多恐怖;宗二娘说道杀身,恬不介意。可见烈性女子,反胜似柔弱男子。

当下宗二娘走出店门首,向店主人说道:“我夫妻家本洪州,今欲归乡,手中没有分文,我情愿卖身市上,换钱与丈夫盘缠回去,二来把你房钱清理,相烦主人同去讲一讲价钱。”此时卖人杀食,习为常套,全不为异。店主人就应道:“这个当得效劳。”随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个相熟屠家。这店中此日刚卖完了,正当缺货,看宗二娘虽不甚肥,却也不瘦,一口就许三贯钱。宗二娘嫌少,争了四贯。屠户将出钱来,交与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里边去。宗二娘道:“实不相瞒,我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处,我把这钱去交付与他就来。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屠户心里不愿,那主人家一力担当,方才允许。宗二娘将这四贯钱回到下处,放在桌上,指着说道:“这是你老娘卖儿子的钱,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将此做了盘缠归去,探望婆婆。”周迪此时魂不附体,脸色就如纸灰一般,欲待应答一句,怎奈喉间气结住了,把颈伸了三四伸,却吐不得一个字,黄豆大的泪珠流水淌出来。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说:“这桩买卖做不成,待我去回覆了他罢。”转身急走到屠家,对屠户道:“我杀身只在须臾,但要借些水来,净一净身子,拜谢父母养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后死于刀下未迟。”屠户见他说得迂阔,好笑起来道:“到好个爱洁净的行货子。”随引入里面,打起一缸清水,净了浴,穿起衣服,走出店中,讨了一幅白纸,取过柜中写帐的秃笔,写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写罢,走出当街,望着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开这幅纸,读那祭文。屠户左右邻家,及过往行人,都丛住了观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声朗诵道:

惟天不吊,生我孤辰,早事夫婿,归于周门。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妇道孔愧,勉尔晨昏。不期世乱,干戈日寻,外苦国坏,内苦家倾。姑命商贩,利乏蜗蝇。侨寓维扬,寇兵围城,兵火相继,禾黍勿登。罗雀掘鼠,玉粒桂薪,残命顷刻,何惜捐生。得资路费,千里寻亲,子既见母,媳死可瞑!惟祈天佑,赫赫照临,姑寿无算,夫禄永臻。重谐伉丽,克生宁馨。呜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鉴此,干戈戢宁。凡遭乱死,同超回轮。

读罢,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听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这幅纸递与屠户道:“我丈夫必然到此来问,相烦交与,教他作速归家,莫把我为念。”屠户道:“这个当得。”接来放过一边。众人听了,方道:“原来是丈夫卖来杀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脱衣就戮,面不改色。屠户心中虽然不忍,只是出了这四贯钱,那里顾得甚么,忍住念头,硬着手将来杀倒,划开胸膛,刳出脏腑,拖出来如斫猪羊一般。须臾间,将一个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后人有诗云:

夫妇行商只为姑,时逢一陽一九待如何。

可怜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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