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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花中垣与郝氏,原是个恩爱夫妻,只因花中垣平日做人多执着,少灵变,昏昏闷闷,被夫人拘管了半生,死守规矩,一毫动弹不得,恰与泥人一般。今忽地要作非分之想,指望打动夫人通融的念头,谁知如水投石,一言不合,大伤和气。谚云: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以致郝氏执定偏见,再难挽回。过一宵,明日早起痛哭一场,竟把乌云般的发儿,尽根剪下,收拾些箱笼,径往那无相庵中一个老尼处出家去了。那时弄得花中垣单身只影,扫尽宦兴,不隔半月,福建迎接上任的又到家中,只得草草收拾行装,带了几个家僮,又延请了两位幕宾,陪伴赴任。内中一个幕宾,叫做裴肖星,做人十分伶俐,善于凑趣献勤,吹弹伎曲,无所不能。为此□于大老之门,皆喜爱之。平昔与花中垣相厚,故邀其同到任所,以解寂寞。正是:
蔑片行中他第一,帮闲队里号先锋。
法时出外传衣钵,愿把粗臂奉主翁。
却说花中垣喜得裴肖星,朝夕陪伴,一路上说说笑笑,□其寂寞。行过十余天,早已到扬州地面。那淮扬所在,真个是繁华去处,令人游玩不尽。只见:
处处香风馥郁,家家锦帐飘摇。歌楼舞榭倚多娇,品竹弹丝奇妙。更羡人山货织,王孙公子连镳。挥金买笑驻征轺,比寒食元宵热闹,广陵不让五陵豪。
那时正值暮春天气,燕舞花香,更添一倍景致。花中垣泊舟河下,同着裴肖星上崖散步。只见酒馆座人如蚁,茶坊饮客如云,车东马西,有几队人向前指引的,又有几队人在后追赶的。花中垣问裴肖星道:“这些人忙忙奔走,不知作何勾当的?”裴肖星道:“这班人叫做牵头引线,凡往来仕宦或公子王孙,要在此地娶妾讨婢,毕间要用着他们,才有熟脚。他们靠此为生。上中下三等女子,通在他肚子里,所以终日在街坊招揽主顾,却与媒婆一般。”花中垣点点头儿,又信步而行。闲游半日,回到舟中,家僮禀道:“趁此顺风,老爷可就开船了罢。”花中垣道:“且慢,我明日还有些小事。”家僮不解其意。直至夜膳已毕,花中垣带几分酒兴,向着裴肖星道:“老裴,你方才说的牵头,明日你可去找他来,我有话分付他。”裴肖星早解其意,即忙应声凑上去道:“老先生内里无人奉侍,正该在此地娶一位夫人,同去赴任。一则主持中馈,二则生个公子,蝉联科第,天相吉人,极是美事。该,该,该。”一连说了七八个“该”字,说得花中垣满脸堆笑,抚着裴肖星的背曰:“知我心者,兄也。妙人,妙人。”裴肖星又加意献勤道:“晚生明日清早便去,把老先生台旨传谕他们,刻下着他们寻个上号的来说,管教春风得意马蹄疾,紫燕双双到玉堂就是了。”是夜,花中垣说动了心,再睡不去。
裴肖星巴到天明,悄然登岸,去不多时,访问着一个总牵头。他正有一个上号的在那里,要觅主顾。裴肖星不胜欢喜,便邀他到船中,见了花中垣,备述那女子之标致,真是人间罕有,世上无双。说得花中垣魂飞魄荡,况久旷之人,欲火如焚,恨不得就抱在怀里,亲之弄之,抽之叠之,有一刻难熬的光景。那忙分付家僮取出元宝一对,彩缎十端,若看得中时,即便为聘定之礼。另外又封见面钱二两,交与牵头,着个家僮,捧着礼盒,选随他去。花中垣换了一套整齐衣服,同着裴肖星,又跟随十来个家僮,一行人簇拥前去。约行里许,那牵头同着他家僮,早在路傍伺候,指着东首一个小小墙门,挂着斑竹帘,道声:“这家就是了。”那牵头掀开帘子,先让花中垣走进门去,其余都随在后边。才到中堂,一个老妈妈忙来迎接,深深万福,道一声:“客官,请坐了。”须臾,丫鬟拜出两盏香茶,老妈妈慌忙接来,双手递与花中垣,又回身递与裴肖星,献茶既毕,老妈妈欠身道:“小女还在那里梳妆,恐劳客官久待。请到里面花楼下坐罢。”一行人走进里面,坐定看时,又另是一番景致:
赏不尽庭栽花卉,未尝识面笑迎人。观不了缕列珍奇,但见名公诗满壁。
坐在下首,等不及花中垣通名道姓,乃先问婆子道:“请教妈妈高姓,可就是本地人么?令爱还是亲生的,是过继的?尊庚几岁了?”妈妈答言道:“老身姓崔,本贯江宁人氏,侨寓淮扬,不幸先夫去世,止遗此女,一点骨血,名唤命儿,今长成一十六岁了,不瞒客官说,女大不中留,巴不得寻个主儿,与他婚配。一来完其终身大事,二来老身暮年有靠。”裴肖星道:“原来是亲生的。你好造化,这位花老爷现任福建驿传道,如今就要去赴任了。为因中道断弦,没有内眷,故此到贵地寻娶一位夫人,适才这位令亲说,令爱才貌双全,聘婷出众,故此花老爷特来亲访,只求令爱一见,在学生身上,管教玉成其美。”老妈妈又欠身道:“多谢,多谢。”话犹未毕,丫鬟转出屏风,报一声道:“姑娘出来了。”花中垣抬头观看,果然是个绝色女子也,只见他:
颜如玉琢,体似云轻,星眸翠黛画分明,犀齿樱桃红衬。金莲窄窄,[女弱]香尘怯小,临风难禁举,舞袖整乌云。含羞含笑拜深深。人生到此那得不销魂。
那妈妈引着女儿见了花中垣,便扯过椅来,也打横坐在侧首。可笑那花中垣一见此女子,倒像吓坏他一般,眼睛也定了,涎唾也流了,口也不开,身也不动。裴肖星挨近前来,问道:“可看得中么?”一连问了数声,却似问了泥人,睬也不睬。众人皆掩口而笑。妈妈也掩口而笑,连这女子也忍不住笑将起来。谁知女子一笑,花中垣一发魂了,呆呆酥摊在椅上,再不起身。裴肖星只得扯那妈妈在外厢去说道:“这位花老爷因夫人存日拘管得十分严管,服侍的不过粗蠢丫头,使唤的无非蓬垢妇女,就出去又着个小舅子来看守,并不曾放松一步,容他窥觑什么美貌女子。到如今没人拘管,思想尝个新儿,忽然见了令爱,譬如小学生离了学堂门,偶拾着个泥傀儡,眉飞目跳,恰像拾着一个稀奇宝贝,欢喜得只要打滚。况令爱姿态果然有趣,无怪风魔了张解元也。他现带百金聘物在此,妈妈若嫌少时,待学生再从旁帮衬,包你个称心满怀。但有一说,学生月老之敬,也要加厚的。”老妈妈道:“这个何消说得,只要求相公帮衬帮衬。”裴肖星道:“若帮衬成时,你老人家还住在此间,还是也要随令爱去的?”妈妈道:“老身放心不下,随去便好。只恐花老爷不肯相容。”裴肖星笑道:“要相容,也是易的,但你我俱是单身,一路去,望老娘也相容一相容。就把月老之敬权为薄聘,何如?”妈妈嘻嘻一笑道:“盲鳅思相老娘天鹅肉吃。”裴肖星把他肩上一捻道:“才娘我做了鳅也,怕不得呢。”
两个耍笑一回,走来看时,花中垣依然呆坐在那里。裴肖星只得高声叫唤道:“花老爷,可回到船中去,用过早膳,再来坐罢。”花中垣方才如梦初觉,立起身来道:“真个好,真个好。老裴可就雇一乘轿子,抬娘娘到船里去罢。”裴肖星禁不住大笑道:“老先生真恁这般性急,聘礼还没有停当,如何就好抬去?”花中垣道:“聘礼带在这里,怎不快快停当?”裴肖星道:“妈妈嫌少,若真个要娶时,还要求增两倍,使用在外。”花中垣道:“这也说不得,快叫家僮到船中去照数取来,今晚就要抬去的。”裴肖星道:“娶妻事情,自古云,朝晨种树,晚间乘凉,这是不消说的。但还有一件也要讲过,他的妈妈必要随去的,随去之后,免生不免……”花中垣道:“不免什么?”裴肖星带着笑道:“烈火干柴,总之不免而已。”花中垣性急,要女子上□□,道:“许他随去便了。,免不免,我不管这闲帐。”因此裴肖星也喜得头轻脚重,急忙摧足了聘礼,分付管家,雇了两乘轿子,又雇几名扛夫,帮着妈妈收拾家伙行李毕,直乱到黄昏时候,方才得到船中。
妈妈先下了轿,扶着命儿,铺了红绒单,下个大礼。命儿便把身子一扭,推着妈妈道:“你要拜便拜,我是不拜的。”花中垣又惊又急,慌忙亲手扶住道:“我该拜接,如何敢烦你拜?”此皆因夫人当初尊大之极,威严之下,卑躬曲体,但知丈夫之该得拜女子,不知女子有拜丈夫之规矩也。所以见妈妈唤行大礼,反认是妻纲倒置,直恁着忙起来。那命儿年纪虽小,他一双俊眼早已瞧破花中垣是个痴呆汉子,先把开章第一义打个擂台,后来好凭他簸弄。花中垣已堕入迷魂之阵中,那里做得斩魔君,把慧剑来划破机关?是夜,拥着命儿就寝,如饿鹰见肉,吃个尽饱。
命儿原系梳笼过的,其味深尝,全无畏怯之心。蜂狂蝶舞,弄得花中垣像个雪里渔翁,抖做一团。但口中不住的叫道:“活宝,活宝,我快活死了。我虽曾娶过,像个家常腐饭,日日摆在口边,就不吃时,只得勉强吃下几口,怎像你如海外珍羞,有幸得尝,但恨我吃不下,那里有吃得厌时?今宵,只像持长斋的,初次开荤,免不得笑我太馋。”命儿听了,忍不住笑道:“馋得有限,单讨舌头上便宜。”两口说说笑笑,不觉天明。花中垣又睡了,直到中午起床,走到外舱。
只见裴肖星也打合老妈妈上手,被他弄得被疲力倦,坐在那里打瞌睡。听得花中垣步履之声,只得挣扎起来,举手作贺道:“恭喜,恭喜。”说犹未毕,禁不住几个呵欠。花中垣答言道:“你也恭喜。”口里一样取笑,却也禁不住连连呵欠。所谓:
泥马笑泥牛,一样难禁驰骤。苦风狂雨疾谁堪斗。少不得脚软身酥,弄做一团儿才罢休。
自此,两对新郎在船中竭力取乐,倏忽数天,已抵杭州。崔命儿向花中垣道:“我久慕西湖景致,今日到此,岂可不游?”花中垣道:“不瞒你说,我少被夫人拘管,后被宦途羁缚,也尚未识西湖之面,如今和你去快游一回,庶不负良辰美景。”便分付家僮,雇了轿子,打头抬着命儿、妈妈,自己同裴肖星随后,向西湖进发。游遍了南高峰、北高峰、西湖十景塘,又下了湖船,游到湖心亭、放鹤亭、六轿花柳,处处赏玩。傍晚,又坐了轿,抬到昭庆寺游耍。这昭庆寺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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