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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李东璧收齐各种药物后, 制成了一种枯痔钉,此乃外用之药,施用十日左右痔便可除, 后面还需要调理月余时间。这十日里, 陈廷鉴肯定要承受各种不适。李东璧先把这些都讲清楚了。陈廷鉴已经决定要治病了, 他不怕用药,只是担心公主儿媳出于关切来询问他的病情。孙氏一看他沉吟就知道他在惦记什么,遇到这么个好面子的丈夫, 她只能配合了。孙氏去了四宜堂,对华阳道:“公主,老头子的病没有大碍,就是他太固执,不想耽误敬宗的差事, 而且你们若一直住在这边, 孝宗那里离得远还好说, 就怕伯宗有所察觉, 也丢下差事跑回来孝敬老头子……”华阳明白了,笑道:“娘放心, 也请您转告父亲安心养病, 今日我们就回宁园。”孙氏蓦地眼圈一红。她的大儿媳也很孝顺, 温柔又体贴,可眼前这位是宫里的公主啊,居然也像亲女儿似的对待她们, 叫她如何不感动?“公主, 我跟李太医说的那些不是客套话, 能有你这样的儿媳妇, 我这辈子真的值了!”拿帕子擦擦眼角, 孙氏说得很大声!华阳受之有愧。上辈子公爹病死是天命,可陈伯宗冤死狱中,与弟弟有直接的关系,孙氏也是接连承受了丧夫、丧子的打击才撒手人寰。换哪个权臣如此对待她可敬可亲的夫家众人,华阳都会利用公主的权威要了对方的命,可那是她的亲弟弟。华阳会生气弟弟糊涂,却绝不会报复弟弟什么。这辈子华阳所作的一切,全是出自对陈家众人的同情与补偿,她只是希望好人能有善终,并非她是一个多好的儿媳。早上陈敬宗已去了卫所,华阳叫丫鬟们收拾东西,离开之前,她见了李东璧一面。李东璧:“公主可是要询问阁老的病情?”不是他不肯说,而是阁老交待了他不能外传啊。华阳笑笑,道:“有您在,我不必打听也很放心,只是阁老肩负重任,还请您在这边多住一段时日,等阁老彻底无忧了再回武当采药,可好?”李东璧摸着胡子:“公主放心,老夫既然为阁老诊治,自然要有始有终。”华阳:“那您动身之前,请一定知会我一声,我想为您践行,顺便也有一事与您商量。”李东璧有些意外,看看对面的公主,同意了。华阳再与婆母告别,这便乘车离去,她也叫周吉派人去卫所跟陈敬宗说一声,叫他晚上直接回宁园。然而到了黄昏,只有富贵回来了,说驸马爷担心阁老病情,去了陈家祖宅。华阳倒也没有太意外。看陈敬宗对侄子侄女们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与老头子势同水火是真,可毕竟是亲生父亲,又没有多大的仇,哪里就能狠心对生病的父亲不闻不问了。陈家祖宅,陈廷鉴已经用上了李东璧调制的枯痔钉,晚饭也不能吃,默默地趴在床上承受那份难言之痛。“老爷、夫人,驸马来了。”丫鬟们的声音一传进来,陈廷鉴猛地睁开眼睛,立即朝妻子使眼色。孙氏挺欣慰的:“你总嫌老四不把你这个父亲当回事,瞧瞧,老四多孝顺。”陈廷鉴:“他分明是想过来看我的笑话!”孙氏:“他笑你,你也笑他,他小时候又不是没有出过丑。”夫妻俩说话间,陈敬宗已经跟着丫鬟进来了,身上竟然换了身干净的常服,鬓边头发湿着,瞧着也是洗过脸了。孙氏稀奇道:“公主不在,你居然也这么讲究了?还是知道你爹养病周围要保持干净?”陈敬宗面无表情道:“公主回去也没跟我打声招呼,早知道她已经在宁园了,我何必白往这边跑。”陈廷鉴哼了声:“那你该好好反思反思,公主为何不与你打招呼。”肯定是儿子一直没能讨得公主欢心,公主根本没把儿子当真正的驸马看待。陈敬宗:“那你是不是也该反思,公主该多看不上你,才会在明知你生病的时候搬出去住,连尽孝的面子活儿都不想装?”陈廷鉴不屑回答,公主那明明是善解人意,而非不敬不孝。孙氏:“行了,我带了一天孙辈已经够累了,你们想吵,等我出去再吵,吵一整夜也没人拦着。”陈廷鉴闭上眼睛。陈敬宗走到床尾,视线将老头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看着屁./股那里,刚要开口,孙氏一个眼刀飞过来:“闭嘴吧你,你爹已经上药了,需要静养,你过来探望就是尽孝了,赶紧回去休息!”陈敬宗基本已经猜到了,难言之隐,问题要么出在前面,要么出在后面,看老头子趴着,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什么状元阁老,还不是凡人一个。他回了四宜堂。华阳把她身边伺候的都带走了,只留了一个守门婆子,陈敬宗直接去内室睡觉。床上全是她的气息,扰得他毫无睡意。翌日黄昏,陈敬宗还是先回了一趟祖宅,也没见老头子,听母亲说老头子没什么大碍,他便大步离去,上马后直接赶向陵州城。在流云殿沐浴更衣后,陈敬宗来了栖凤殿,见她坐在次间榻上看书,他先去内室走了一圈,发现莲花碗里泡着东西。心头那些烦躁忽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折回次间,站在榻边,盯着她一言不发。那视线仿佛两道火线,烧得华阳全身不自在,放下书,瞪了他一眼:“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陈敬宗:“去了一趟老宅。”华阳很是诧异,随即问:“父亲的病情,如何了?”陈敬宗:“已经在治了,只是好得没那么快。”华阳点点头,多余得也不好打听。陈敬宗忽然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会挂念老头子的病情,茶饭不思什么的,没想到你竟然还有那兴致。”华阳耳尖一热,垂着眼鄙夷道:“与父亲的病情无关,我只是太了解你,在武当山的时候都要忍不住了,回来能忍?与其让你半夜折腾,不如早如了你的意,还能睡个好觉。”陈敬宗没再说话。只是这个夜里,华阳也没能睡个好觉,睡前就不说了,午夜被陈敬宗弄醒那次也不提,清晨天都亮了,陈敬宗竟然又来!陈敬宗站在床边更衣时,华阳还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身上是他帮忙盖好的被子。一头凌乱乌黑的发丝被陈敬宗拨到了脑后,露出她醉酒般酡红的脸,睫毛湿漉漉地合在一起。陈敬宗系好腰带,重新坐了下来。华阳明明困极,却还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此时的陈敬宗,穿着绯色的四品官服,与朦胧的晨光一起,映得他面如润玉,只是他的五官过于凌厉,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阴沉。华阳忽然察觉到了他的怪异。以往那般时,陈敬宗的嘴总会不老实,会故意说一些话羞她,可昨晚包括刚刚的陈敬宗都很沉默,只管狠冲蛮干。“怎么了?”华阳茫然地问,正常情况下,这会儿他该一脸餍足的。陈敬宗摸摸她的唇角:“没事,我走了,你好好补个觉。”华阳便瞪了他一眼,他还有脸提。陈敬宗笑了,抢在她避开前亲了她一口,这才离去。华阳仔细想想,这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因为先前素了太久,昨晚才那般急切吧。.陈廷鉴治病期间,陈敬宗每隔一日都会回去一趟,问问情况就走,并不留宿。十月中旬时,是陈廷鉴最痛苦的时候,人瘦了一圈,也没有力气收拾他的胡子,幸好孙氏心疼丈夫,学他那样帮他打理的井井有条。痛苦过后便是缓慢的调理,待到十月底的休沐日,三对儿夫妻一起回到祖宅,陈廷鉴已经行动自如了,若非李东璧还在,陈伯宗、陈孝宗都无从知晓他们的父亲竟然生过一场病!“父亲,您究竟染了何疾,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因为自责没能在父亲面前尽孝,陈伯宗破天荒地对父亲语气严厉了一些。陈孝宗也对母亲说了类似的话,只有陈敬宗,似笑非笑地站在华阳身边。陈廷鉴瞪眼四子,再训斥两个孝顺儿子:“行了,小病而已,如今都养好了,你们也休要再啰嗦。”陈伯宗、陈孝宗还是那副懊悔的神色。李东璧的视线在两兄弟身上过了一圈,觉得他有必要提醒陈阁老一声,将他传授的那套调理之法也教给这两个做文官的儿子,长得俊又如何,那病可不看脸来。一家人郑重地感谢了李东璧。李东璧在陈家吃过午宴后,准备告辞了。华阳单独请他在厅堂说话:“不知您在武当收集完药草,接下来又有何打算?”李东璧笑道:“老夫准备继续游历天下,收集各地药草标本处方,将来编纂成书。”华阳真心道:“您老的心血之作,必会造福万千百姓,流芳百世。”李东璧没有谦虚,直言道:“先前公主说有事要与老夫商量,敢问是何事?”华阳垂下眼睫,心里难受,面上也显出悲戚来:“近年父皇的龙体也大不如从前了,我想恳请您老去京城小住两三年,万一父皇病情恶化,有您在,我……”她说不下去了,偏过头。她是不喜父皇的贪色,也因为幼时无意撞见的那一幕而刻意疏远父皇。直到父皇突然暴毙,父女再见时已经是阴阳相隔,华阳才开始后悔。父皇与别的女人如何相处,又与她这个女儿有何关系?父皇再好色,对她这个女儿却没有半点委屈过,她为何要钻牛角尖?重生之后,华阳一直都很想父皇,只是她没有理由突然回京,再加上陵州这边也有事情要解决,只能等着明年随公爹一家一起动身。最近公爹治病,眼看着陈敬宗经常往公爹身边跑,华阳就更想自己的父皇了。可就像她作为儿媳无法关心公爹的痔,她作为女儿,也不方便劝谏父皇少沾女色,劝了也未必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李东璧回太医院,名医的医嘱父皇总归是要听的。平复好情绪,华阳重新看向李东璧。她的眼圈还红着,清澈的眼中也浮动着一层水色。普通女子这般模样都会让人怜惜,更何况华阳还生得如此美貌。李东璧心软,可他有自己的编书大业,陵州很近,他来就来了,京城却是太远。“公主,老夫虽然不在京城,却对皇上的情况也有所了解。公主应该明白,一个人如果患了病,光医者想为他诊治并没有用,还需要这个人配合医嘱才行。早年老夫还在宫里时,曾经屡次劝谏皇上修身养性,奈何皇上面上答应了,回头还是我行我素,所以老夫就是再去京城,也不过是白跑一趟。”“公主也不用太担心,老夫确实有些医术,在民间赚了些虚名,可宫里太医院汇聚了天下名医,诸位太医们的医术只会胜过老夫,一旦皇上有疾,太医们定会竭尽全力为皇上诊治。”剩下一句,李东璧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如果景顺帝得了绝症,太医们都治不好,那他去了多半也是回天无力。华阳抿唇,道理她都明白,可她就是更信任李东璧。李东璧苦笑,朝她行了一个大礼:“老夫志在编书,还请公主成全。”华阳不想成全,她想抓了李东璧,非要把他带回京城去。可她也只能想想罢了,又哪里做得来如此强迫之举。“若哪日您突然想回京城一带,请您务必去见见我。”华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李东璧笑笑:“老夫记下了。”他转身离去。陈廷鉴等人都在院子里等着,一起去送他。唯独陈敬宗见华阳没有出来,进了厅堂。华阳偏头,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异样。陈敬宗打量她一番,笑道:“你还真像老头子的亲女儿,竟感激李太医感激到了潸然泪下。”华阳:……虽然恼陈敬宗的嘴,陈敬宗却送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收拾好情绪,她瞪着陈敬宗道:“李太医都要走了,你还不去送送?”陈敬宗见她又恢复了公主的气势,这才去追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家人与贵客。陈家门外,李东璧最后朝众人拱手,上了马车。华阳接了神医来,再派周吉亲自护送,尽足礼数。马车渐渐走远,陈敬宗袖子下的手也攥了又攥。他可以追上李东璧,问问华阳都跟他说了什么,可她不想告诉他,他又何必上赶着去打听。这事跟睡觉一样,都得她自己愿意了才行。
第 64 章
今年除夕, 陵州这边竟然下了一场雪。白天都只是细细密密的雨,天快黑了才变成小小的雪花。华阳是土生土长的京城公主,年年冬天都要经历几场大雪, 去年陵州无雪她还没什么感觉, 今年看到这么吝啬的小雪, 落到地上居然直接就化成水了,华阳难免失望,一失望也就嫌弃上了, 对陈敬宗道:“你们这边的雪真没意思,京城的雪才叫好看,下一夜,第二天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两人刚从主宅那边吃完年夜饭回来,朝云在前面提灯笼, 陈敬宗帮华阳撑着伞。灯光昏黄, 她的脸在狐毛斗篷的衬托下倒是越发显白, 小嘴儿红红的, 轻声抱怨着。陈敬宗看着她道:“是啊,京城什么东西都好, 哪是我们这穷山恶水能比的。”华阳毫无准备地被他怄了一顿, 她只是就事论事比雪而已, 怎么就扯到所有东西了?瞪他一眼,华阳又看了几眼周围的雪,这就进屋去了。祖宅这边没有搭地龙, 内室烧着炭, 虽然如此, 华阳还是觉得阴冷阴冷的, 钻进被窝后就等着陈敬宗快点上来给她取暖, 没想到这家伙洗完脚,居然钻进了这个冬天几乎都虚设的另一床被子,还背对她躺着!华阳一边抱紧丫鬟们提前塞进来的汤婆子,一边纳闷地问他:“今晚谁招惹你了,你却来跟我怄气?”又是拿话呛她,又是分床睡,分明是生气了!华阳也不是非要跟陈敬宗睡一个被窝,只是他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她就想问清楚。陈敬宗不说话。华阳哼了声,也转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陈敬宗掀开被子下床了,因为屋里还留着灯,华阳好奇地扭头去看,然后就看见陈敬宗正从莲花碗里捞东西!华阳咬牙,立即攥紧被子,还用身体压住。只是陈敬宗随随便便就能撼动整架拔步床,华阳全身的重量也不顶什么用,很快陈敬宗就扯开她的被子钻了进来,按着她的腕子就开始亲。华阳不高兴,也不挣扎,只冷声道:“放手,今晚你得罪我了。”天底下哪有那么美的事,得罪一位公主还想跟她睡觉?陈敬宗又亲了两下才停下来,从她颈窝里抬头,黑眸沉沉地看着她。华阳板着脸与他对视。片刻之后,陈敬宗道:“你先得罪我的。”华阳:“我哪里得罪你了?就因为我说你们这边的雪不好?”陈敬宗:“你嘴上嫌弃雪,心里可能在嫌弃我,指桑骂槐。”华阳:……听说过无理取闹,可也没有这么无理取闹的,故意找茬是不是!“下去!”陈敬宗倒也没有纠缠,躺到她身后,再把她搂到怀里,像这个冬天的其他晚上,用他的胸膛给她当暖炉。华阳恼他乱发脾气,不想配合,只是才挪远点就被陈敬宗拉了回去,如此折腾几次,她也懒得费力气了,再说她确实也喜欢这样。然而一察觉她的妥协,陈敬宗的手就开始不老实,夫妻俩最近又没有什么大过节,今晚冒出来的那点小火气很快也就在他的死缠烂打下消失了,窗外的小雪越来越大,被窝里的温度也越来越高。真正在一起的时候,陈敬宗眼里没了刚刚的阴阳怪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还拨开她散落在肩头的长发,看得华阳脸都要烧起来了。“我对京城的雪没什么印象,没你白吧?”华阳:“闭嘴!”陈敬宗笑了笑,看她的眼睛:“京城的雪或许比陵州的好,男人怕是不如,不然你为何非要选个陵州汉子做驸马?”华阳:……如果她真是仙女,她一定让陈敬宗变成哑巴!.新年一过,时间仿佛一下子就变得快了起来,转眼就是三月底,桃花盛开。华阳带着朝云、朝月、珍儿、珠儿从宁园搬回了陈家祖宅。四月初七公爹、婆母就会除服,再在这边耽搁几日,最迟月中就会动身前往京城。不仅华阳是这么安排的,俞秀、罗玉燕也都回了祖宅,陈敬宗三兄弟虽然还揽着差事,但新派来的官员马上也该到了,三兄弟还是要回京做官的。小花园里的牡丹才刚刚长出花骨朵,也不知道他们出发时牡丹会不会开。前年华阳刚来陵州,恨不得一晚都不想住,就算重生后,华阳也只是练出了心性,不再轻易心浮气躁,对陈家老宅也没有什么感情,如今要离开了,华阳看看这座由陈敬宗亲手收拾出来的小花园,再看看镇子北面的连绵青山,她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有些不舍。“四婶!”甜甜软软的声音传过来,华阳回头,看见罗玉燕牵着两岁的女儿婉清走过来了。去年婉清还是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小娃娃,如今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跑了,长了两排小白牙,说话也口齿清晰。婉清继承了陈孝宗、罗玉燕的好相貌,白白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又是最讨人喜欢的年纪,高高兴兴地朝她跑来,连华阳也忍不住心头一软。“四婶,花花!”婉清的小胖手里攥着一朵桃花,热情得递给华阳看。华阳一手扶住小女娃,一手摸了摸她的头。罗玉燕挨着她坐下,吩咐乳母抱女儿去一边玩耍,她也看得出来,华阳并没有想抱抱女儿的意思,毕竟是天家公主,不会轻易抱别人家的孩子。“刚刚我去看过大嫂了,大嫂还在收拾东西。”罗玉燕主动闲聊道,“公主这边都准备妥当了吧?”华阳点点头。罗玉燕轻声叹道:“可算要回去了,在这边都没有相熟的人家可以走动,我都快闷坏了,公主呢,是不是也迫不及待想回宫里看看?”华阳笑了笑:“那是自然。”罗玉燕望望北边,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离京城这么远,说出来不怕公主笑话,这几晚我一想到就要见到我爹我娘还有哥哥嫂子们,我都兴奋地睡不着。三爷、大嫂他们亲戚都在这边,咱们家啊,可能只有公主能切身体会我现在的心情。”华阳与她对视一眼,算是默认。她也连续好几晚失眠了,控制不住地想,想见到上辈子已经死去的父皇,想扑倒母后怀里好好撒回娇,也想揉揉太子弟弟的脑袋,趁他还没有长得比她高,再捏捏他的脸蛋。睡不着,她就戳戳陈敬宗,陈敬宗巴不得陪她消磨时间,狠狠纠缠一场,华阳也就困了,一觉到天亮。只是陈敬宗有使不完的力气,华阳受不了了,这晚她就只靠在陈敬宗怀里说话:“父亲想好要如何安排你二叔了吗?”东院的陈廷实现在无妻无子,若把他孤零零地留在老宅,公爹肯定不忍。陈敬宗:“老头子想带他回京,到了京城再为他安排一门婚事,可他不愿意,非要留在老家种地。”关于这点,陈敬宗倒是能理解自家二叔的想法。二叔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那时就与老头子格格不入了,留在祖宅他还能做自己的主,想种地就种地,想四处逛逛就四处逛逛,就算性子软弱镇不住家里的仆人,至少仆人们不敢欺负他管他。真去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还到处都是当官的,二叔肯定不敢随便出门,不出门就得闷在家里,时不时还得被老头子叫去谈心……换成陈敬宗,他也要留下来,宁可天天吃素也不要看老头子的脸色。华阳:“父亲同意吗?”陈敬宗:“二叔都跪下求他了,哭一顿,再说他还要留在家里看守祖坟,老头子只能同意。”华阳:“那他以后还成不成亲?”她有点担心陈廷实再娶一个齐氏那般胆大包天的贪妇进门。陈敬宗:“已经有人选了,是老太太生前身边的一个丫鬟,三十多岁,读过书也明事理,从齐氏走后就去东院照顾二叔了。听母亲的意思,咱们动身前,会把二叔的喜事办了,父亲也会留下几个可靠的人手,以防老家再有类似的事发生。”华阳惊讶道:“让他娶一个丫鬟,你二叔能同意?”陈敬宗嗤道:“是他自己非要娶的。”老头子是个好哥哥,心疼弟弟没了妻子儿子,怕弟弟寂寞憋出病来,早早就安排了合适的女子过去照顾。再老实懦弱的男人,那地方也安分不了,可能早就成事了。本来当通房也行,二叔非要娶为妻子,那丫鬟又安于本分,老头子大概也怕娶别的女子出事,干脆随了二叔。华阳想明白其中的关节,有点恶心。这世道,男人总是要求女子为丈夫守寡以证明女子的忠贞,可轮到男子丧妻,总是急慌慌娶新妇过门,不方便娶也要先收房,仿佛没有女人他们就活不成似的。她推开陈敬宗,让他去睡隔壁被窝。陈敬宗不动:“你恶心他,与我何干?”华阳:“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陈敬宗:“我就不一样,就算哪天你……休了我,我也不会找别人。”华阳:“说说当然简单,就你那贪劲儿,可能前脚才出公主府,眼睛已经黏在哪个白脸姑娘身上了。”陈敬宗:“那个姑娘肯定是你,所以你最好别休我,你敢休,我这种贪人就敢半夜翻进公主府,逼着你给我。”华阳:……她试着想象那情形,然后就发现,陈敬宗好像真能干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来!拨开他乱动的手,华阳冷笑问:“若我先你一步没了,你成了鳏夫,又如何?”她倒要听听,他还能扯出什么花来。陈敬宗想了想,笑道:“那得看你了,你若还想跟我做夫妻,只要你的魂来找我,我便不介意给你采阳……”华阳直接拿被子堵住了他的嘴!
第 65 章
陈廷鉴除丧后, 花三日功夫招待了一些当地官员亲友,然后就操持了弟弟陈廷实的婚事。陈廷实已经这把岁数了,娶的也不是名门贵女, 婚事并没有大办。大婚第二天, 陈廷实携新妻方氏来给兄嫂敬茶, 在一旁观礼的华阳这才第一次见到了陈敬宗的新二婶。方氏三十六岁了,以前是个孤儿,被陈家老太太收养, 半是养女半是丫鬟的情分。方氏姿色平平,到了出嫁的年纪她舍不得老太太,甘愿终生不嫁一直伺候老太太。等老太太死了,陈廷鉴回来后,问方氏有何打算, 方氏没有去处, 希望能留在陈家, 照料老太太的院子。方氏长得中规中矩, 性子也如此,没有什么大聪明, 也算不得蠢笨。齐氏、陈继宗的恶行败露后, 陈廷鉴将老宅原来的奴仆几乎全换了一遍, 后来他安排方氏去照顾弟弟,考虑的也是方氏伺候老太太那么久,与弟弟十分熟悉了, 弟弟孤单寂寞时, 方氏还能跟弟弟一起回忆回忆老太太的生平, 他是真没想到弟弟居然会看上这个年纪、姿色的方氏。陈廷实跟哥哥说了心里话:“我都这个年纪了, 再娶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人家愿意嫁,我也没那个脸,娶方氏,就是为了以后有个伴,如果还能生个一儿半女,那是我的福气,生不出也没关系,我这么蠢,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养孩子,没有反而省心。”那一身的丧气,看得陈廷鉴又是生气,又是酸涩,当然什么都应了弟弟。解决了弟弟的婚事,陈廷鉴对已经待了两年的祖宅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朝廷还有一堆事情要做,他迫不及待要回京施展拳脚。四月十五,一家人正式启程返京。镇上的百姓们跟着车队送了很久很久,经过陵州城时,城内官员、大户以及百姓们也都涌出来相送。有个因为家里园子修的太好便被湘王设计夺去的高姓大户,因为公主状告湘王,湘王一倒,他也拿回了自己的园子,因此心中对公主十分感激。听闻公主喜欢牡丹,这高姓大户特意高价购得一盘牡丹珍品“白雪塔”,亲自捧来,跪在道边,要献给公主。别的礼也就罢了,听说有人要献她牡丹,华阳有些意动。朝云、朝月都在车里伺候主子,心领神会,吩咐车夫停车。马车一停,骑马跟在旁边的陈敬宗便凑到窗边。朝云挑开半边帘子,华阳的视线越过陈敬宗,落到了高姓大户手中的牡丹花上。此时正值牡丹花季,那盆白雪塔虽然年份不大,开得倒是好,翠绿的枝叶中已经开了五朵海碗碗口大的花朵,纤尘不染的雪白花瓣在阳光下随着清风颤颤巍巍的,娇嫩惹人怜爱。华阳朝陈敬宗使个眼色。陈敬宗便跳下马,走过去,对那大户道:“你这花养得好,公主收下了。”高姓大户喜出望外,那样子,倒好像捡了银子似的。他不敢往车窗里面看,恭恭敬敬地将手里的白釉粉彩花盆递给驸马爷。陈敬宗接过来,牡丹花轻轻摇曳,白白的两朵大牡丹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晃过。陈敬宗是个粗人,以前没觉得那些花花草草有何稀奇,这一刻倒是体会到了白牡丹的美,又香又白的,像她。车门前面,朝云挑着帘子,朝月小心翼翼地接过花盆,趁机塞了驸马爷一张银票。陈敬宗随意一看,竟是张百两面额,赏的也自然是高姓大户。他暗暗牙疼,得亏华阳自己就是公主,不然光靠他那点俸禄,还真养不起她。帘子放下的一瞬,华阳还在路边的人群里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正是上辈子此时早已被湘王害死的陵原县君。阳光明媚,陵原县君一袭素淡衣裙,面带温柔笑容站在那里。华阳遥遥地朝她点点头,心情比刚刚收到牡丹更轻盈了几分。.当年华阳他们南下陵州,路上就用了两个月,这次北上回京,依然也是差不多的速度,抵达距离京城最近的驿站时,已经是六月中旬。那盆白牡丹的花早谢了,只剩绿生生的枝叶,尽管如此,每次停宿,朝云、朝月还是会将这盆花搬到公主的房间,该浇水浇水,该擦叶子擦叶子。车队入住驿站需要时间安顿,陈敬宗更是与周吉一起,将驿站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以免藏有身份不明之人。等陈敬宗巡视完毕回来,就见华阳已经沐浴过了,披散着一头尚未干透的乌黑长发坐在桌子旁,正认认真真地亲自擦拭着牡丹的叶片。白嫩嫩一张美人面掩映在绿叶之后,好似那枝叶里重新开出了一朵白牡丹。她原本好像在哼着什么小曲,瞥见陈敬宗,才停了声,可她神色轻松、目光愉悦,显然心情正好。陈敬宗便吩咐正要出去的朝云:“准备莲花碗。”朝云脸一红,低头退下。一心收拾花草的华阳脸也红了几分,瞪他道:“还在外面,你少胡来。”陈敬宗在她旁边坐下,喝过茶水,才道:“前面两个月我都没张罗,今晚是在外面过的最后一夜,咱们又单独占了一个小院,你应我一次又如何?”华阳只看手里的叶子:“你也说了最后一夜,两个月都忍了,再忍一晚又何妨?”陈敬宗:“我是觉得,明天进了宫,你大概会在宫里住十天半个月才舍得出来。”华阳:……她还真是这么打算的,她跟着夫家在外面住了两年多,别说回宫住半个月,就是住半年,陈家也没什么可指摘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华阳就随陈敬宗准备去了,夜幕一降临,她先躺到床上睡觉。陈敬宗陪她睡,到了半夜,他自然而然地醒来,捞出东西就来抱华阳。驿站的床早已有了年头,吱嘎吱嘎地仿佛随时都可能会塌,华阳可不想与自己的驸马闹出这等可能会被记入野史的荒诞笑话,无奈之下,终于肯同意陈敬宗早已肖想多次的那个法子。窗边有张小桌,桌沿原本与墙壁隔了一掌左右的距离,被华阳一撑,没多久就挨上了墙。桌子是再也动不了了,桌上的牡丹花盆却沿着桌面朝墙那边一下一下地滑了过去,在夜晚呈现墨绿色的牡丹叶子微微地震动着,看得华阳以后可能再也无法面对这盆牡丹。当华阳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时候,陈敬宗拨开她耳边的散发,亲了一口。“早点出宫,别让我等太久。”.清晨天一亮,众人用过早饭就重新登车了。华阳很困,幸好她的马车足够宽敞,她懒懒地躺在榻上,补了一个多时辰的眠。当京城厚重巍峨的城墙已经遥遥可望,陈敬宗在外面敲了敲窗:“再有两刻钟进城。”朝云、朝月忙把公主唤醒,一个打湿巾子帮公主净面,一个迅速准备好珠宝首饰。这边刚打扮好,陈敬宗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城门下有太子仪仗。”朝云笑道:“公主离开这么久,太子殿下一定想坏了。”华阳照照镜子,确定自己只有左脸压出一道浅浅的睡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便一心等着姐弟重逢。车队来到城门下,为首的公主车驾最先停车。马车未停稳,陈敬宗已经下了马,朝迫不及待往这边跑来的尊贵少年郎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脚步微顿。他自然见过陈敬宗,然而因为姐姐成亲没多久就跟着陈家众人去了陵州,导致太子也只见过这姐夫屈指可数的几次。两年多过去,太子都快把驸马爷的样子忘光了。而此时站在他对面的男人,穿着绛红色绣麒麟补子的驸马公服,面容英俊身形挺拔,纵使弯腰做臣服之姿,依然令人觉得他气宇轩昂。无论男女,长得好看都会占些便宜,纵使太子对自己的先生陈阁老心存不满,面对这样的姐夫,他暂且也生不出什么嫌恶情绪。“驸马免礼。”太子淡淡道,视线已经瞥向停下来的马车。朝云、朝月先跳了下来,摆好凳子再一起搀扶着公主下车。华阳一露面,太子脸上的冷淡就不见了,嘴角翘起来,眼睛也亮晶晶地望着姐姐。华阳的目光亦早早定在了弟弟脸上。今年的弟弟才十二岁,也算是个少年郎了,然个子仍矮了她半头,被不远处的陈敬宗一衬,更是孩子模样。华阳一下车,便走过去,将弟弟拉到了怀里。陈敬宗脸色微变,再看太子,露出来的两只耳朵都红了。“两年不见,弟弟怎么长高了这么多?”松开弟弟后,华阳扶着弟弟的肩膀,上下仔细端详道。太子不由地挺起胸膛,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姐姐。从太子开始记事起,他便知道姐姐是皇宫里最美的人,哪怕姐弟俩天天见面,太子也会经常被姐姐的美貌打动,只觉得父皇再宠爱姐姐都是应该的,等他将来做了皇帝,也会继续像父皇那样宠着姐姐,让姐姐衣食无忧,谁敢惹姐姐生气,他必然会替姐姐做主。然而两年多不见,太子发现姐姐变得更美了,梳着他还是不太习惯的新妇发髻,那脸庞却娇艳胜过牡丹,眼眸清澈明亮,宫里最亮的黑珍珠在姐姐面前也要黯然失色。“姐姐,姐姐好像瘦了。”太子有些笨拙地道。其实他是想夸姐姐更美了,但这种话略显轻浮,可又必须说点什么,太子只好胡诌了一句。华阳笑,上辈子她回京时的确是憔悴了不少,这辈子却绝对没有那个问题,尤其是她刚刚还照过镜子,那气色比涂了胭脂还好。“明明是胖了,就你嘴甜。”华阳趁机捏了捏弟弟的脸蛋,当然,她用自己的身影挡住了后面正快步赶来的公爹等人。太子脸更红了,从他七八岁的时候,他就抗拒被人捏脸,只有姐姐可以捏一捏。华阳捏了一下便松开了手,往旁边让开一步。“臣陈廷鉴见过太子殿下。”陈廷鉴率领妻儿家小,郑重行礼道。太子抿唇,看眼姐姐,他换出笑容,走过去亲自扶起陈廷鉴:“先生免礼,先生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后特意派我来城外迎接先生。”陈廷鉴忙又朝宫里的方向拜谢帝后的恩典。太子不想陪陈家众人唠叨,虚礼过后马上道:“先生请登车吧,父皇已经在宫里等候多时。”陈廷鉴恭敬道:“请殿下、公主先。”太子点点头,拉着姐姐的手去了他的太子车驾。华阳随着弟弟往前走时,余光瞥见旁边的陈敬宗,这家伙穿着公服显得十分正经,也没有多看她什么,任谁也想不到昨夜他有多孟浪。太子的车中摆了冰鼎,还备了新鲜可口的瓜果。“姐姐累了吧?”少了外人,太子自在多了,见姐姐脸颊红润,当姐姐热了,主动拿起扇子帮忙扇风。华阳笑道:“还好,只是刚刚晒了会儿太阳,你呢,在这边等多久了?”太子:“半个时辰吧,母后怕我接空了,早早把我撵出来了,哼,要不是姐姐也在,我才不想出来挨晒。”如果说华阳对公爹的敬重有一大半是因为重生前亲眼见证了公爹立下的功绩,那么母后对公爹的敬重与赏识,才是因为真正的识人之明,否则母后也不会撮合她与陈敬宗。母后一直要弟弟谨记公爹的教诲,要弟弟像普通弟子那般尊敬公爹,包括这次公爹回京,母后也派了弟弟出城迎接。华阳耳濡目染久了,竟觉得这是应该的,弟弟也不该抱怨什么。可是现在,再听到弟弟的抱怨,华阳忽然心生警惕。是不是正因为所有人都要弟弟敬着公爹,弟弟心里不愿意,又必须忍着,久而久之就忍成了怨?就像她上辈子嫁陈敬宗,她不喜欢那个粗俗的男人,每次私底下对母后抱怨,母后也只会劝她多去了解陈敬宗的好,她听了心烦,越烦就越不待见陈敬宗,甚至还减少了进宫去看母后的次数。那时候她是孩子心性,眼前的弟弟,更是真正的少年郎。甭管道理不道理的,是人总有喜好,逆着这份喜好来,心情能好?普通孩子也就罢了,弟弟以后可是要做皇帝的,他此时记恨谁,将来就有报复回去的能力。想通这点,华阳没有像母亲那般劝说弟弟要真心敬重公爹,而是又抱了弟弟一下,高兴道:“你这么想姐姐,就不枉我在陵州时也天天惦记着你。”一提陵州,太子来了精神:“姐姐,你给我讲讲湘王的事吧,那混账到底有没有欺负到你?”华阳笑了笑,开始给弟弟讲故事。
第 66 章
进城之后, 陈家的车队分成了两路,孙氏、陈伯宗等人先回陈宅,陈廷鉴、陈敬宗父子俩还得去趟皇宫。陈廷鉴这般是因为他乃朝廷重臣、内阁阁老, 陈敬宗则是因为他的驸马身份, 得陪公主去拜见皇家的岳父岳母。华阳与太子同车, 陈敬宗只好骑马跟在老头子的马车旁。车内,陈廷鉴悄悄挑开帘子,视线在外面的儿子身上过了好几遍, 总算这儿子长了副好皮囊,带到帝后面前不算太寒碜。对于这门婚事,陈廷鉴觉得戚皇后太过谨慎了,他既是太子的先生,又是臣子, 就算戚皇后不把公主嫁过来, 他肯定也会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 哪怕皇上要废太子, 没有合适的理由,他们这些大臣也会拼命劝阻。奈何戚皇后非要与他结儿女亲家, 陈廷鉴再推脱反而要惹戚皇后怀疑了, 只好硬着头皮让老四去给公主相看。对公主, 陈廷鉴是有愧疚的,因为他很清楚,那日公主只是被儿子的皮囊骗了, 假若公主有机会提前与儿子熟悉几日, 知晓了儿子的臭脾气, 公主绝不会点头。戚皇后疼爱女儿, 只要公主不同意, 戚皇后便会打消这个念头。陈廷鉴也曾寄希望于儿子,他想着,儿子自己不愿意当驸马,那么只要儿子在帝后公主面前稍微展露本性,举止略有失仪,应该就能淡了戚皇后与公主的心思,哪又想到那日儿子竟一反常态,言行举止处处都挑不出错呢!这混球,嘴里嚷嚷着不愿意,知晓自己可以娶公主,心里可能早就乐开了花!陈敬宗忽然有所察觉,朝车窗看来。陈廷鉴低哼一声,放下帘子。两刻钟后,一行人来到了皇城外。这里就必须下车步行了,太子也不能例外。华阳下车后,朝公爹、陈敬宗点点头,便牵着弟弟走在前面。陈家父子俩保持一定距离跟着,陈廷鉴低声嘱咐儿子:“等会儿见到皇上、娘娘,问你话你便答,没问你就老老实实闭嘴,休要在家里那般口没遮拦。”陈敬宗淡淡道:“我都做了两年多的驸马了,还需要您教这个?”陈廷鉴脸色更沉了,这两年都是在陵州那边过的,地方官员处处都敬着儿子,所以他更担心儿子在外面无法无天,到了京城也不知道收敛。帝后都在乾清宫。同样是盼女心切,景顺帝比戚皇后还稳不住,一会儿在椅子上坐着,一会儿就负手在大殿门口转悠一圈。戚皇后笑他:“皇上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只有华阳这一个孩子呢,所以如此稀罕。”景顺帝望着外面道:“朕虽然有四个孩子,可华阳还是第一个离朕这么远的,一分开就是两年半。”戚皇后想到了林贵妃所生的豫王,豫王二十岁大婚,同年就藩洛阳,至今已经有四年没回京城了。当然,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提醒景顺帝就是。“禀皇上,公主他们已经到皇城外了!”“禀皇上,公主他们已经到了乾清宫外!”传话太监随时报着消息,终于,戚皇后也站了起来,来到景顺帝旁边,夫妻俩并肩守在门口。华阳熟门熟路地往乾清宫走,绕过游廊拐角,她一眼就看到了殿门外的父母。年过五旬的父皇,头戴金冠,穿一身赭红色的纹龙常服,烈阳之下,父皇正殷切地望着这边。华阳忽然就湿了眼眶。她松开弟弟的手,穿过从小到大不知走过多少次的游廊,哭着扑进父皇的怀中。这一刻,她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是什么陈家媳妇,她只是一个曾经失去父亲的女儿。景顺帝完全愣住了,除了本能地张开手臂抱住女儿,他脸上是一片茫然,甚至还难以置信地看向旁边的戚皇后。有多少年女儿都没有这么跟他亲昵过了?回过神后,景顺帝下意识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急着问道:“盘盘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想到这里,景顺帝幽幽地看了眼还在走廊里的陈家父子。华阳摇摇头,哽咽道:“女儿在外面一切都好,就是想您跟母后。”景顺帝松了口气,他料想陈家父子也没有这个胆子。“好了,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动不动就哭鼻子。”戚皇后笑着道。华阳闻言,有些不舍地松开父皇,再去靠到母后怀里。戚皇后也忍不住多抱了一会儿。这时,陈廷鉴、陈敬宗也跟着太子走过来了,齐齐行礼。景顺帝叫他们免礼,笑着端详陈廷鉴一番,说了些劝勉陈廷鉴节哀、以后继续为他分忧的话。陈廷鉴:“承蒙皇上倚重仍委臣以重任,臣必当鞠躬尽瘁,竭力辅佐皇上。”景顺帝点点头,再看陈敬宗,夸道:“卢达给朕的折子里将你在卫所做的事都如实禀报了一遍,不错,是陈阁老教出来的好儿子,也是朕的好女婿,各地卫所军官若都如你这般奉行太./祖他老人家定下的养兵、练兵之策,百万将士皆是精锐,朕又何患边境不安。”陈敬宗恭声道:“全靠皇上、娘娘在宫里为臣撑腰,陵州卫的官兵才肯听臣指令,臣万万不敢居功。”华阳已经擦干眼泪站在母后身边了,看着陈敬宗这谦逊有礼的姿态,还真是不习惯。可他长得好,一旦正经起来,那丰姿似乎也不逊色上面的两个哥哥。众人移步到里面说话。太子坐在景顺帝身边,华阳坐在戚皇后身边,陈家父子俩也赐了座,摆在景顺帝左下首。华阳安静地听着父皇、母后与公爹说话,视线几次扫过陈敬宗,那家伙都端端正正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她暗暗好笑,一抬头,却见母后笑盈盈地瞧着她,似乎看透了什么。华阳顿时不再往陈敬宗那边瞧了。君臣叙旧完毕,景顺帝看看坐在妻子那边的女儿,对陈家父子道:“你们赶了这么久的路,且回去好好休息吧,后日再进宫当差,华阳与朕分离太久,朕且留她在宫里小住一段时日。”陈廷鉴躬身道:“理当如此,那臣等就先行告退,不打扰皇上、娘娘与两位殿下共享天伦了。”景顺帝点点头。华阳起身道:“父亲慢走,儿媳就不多送了。”陈廷鉴再度行礼,然后带着儿子告退。当殿内只剩一家四口,华阳又跑到景顺帝这边,细细端详着道:“父皇好像瘦了,怎么,女儿不在,您就没有好好爱惜龙体吗?”景顺帝身形的确偏瘦,再加上平时沉湎女色有些虚,脸上也带着一种病中似的苍白,但他今日见到女儿欢喜,眼中倒是很有精神。景顺帝也把女儿的询问当成了单纯的孝顺,笑道:“无碍,现在盘盘回来了,父皇心情好,加加餐就胖起来了。”华阳露出满意的神情。景顺帝叫女儿在旁边坐下,仔细打听女儿在陵州那边的生活。华阳挑印象深刻的公事、私事都说了些,譬如陈廷鉴率领镇上百姓避洪、陵州百姓争着来她这里状告湘王,譬如她带着侍卫们去游了洞庭湖,还叫上陈敬宗去了一趟武当山,包括巧遇名医李东璧的事。提到李东璧,免不得就提到了陈廷鉴的病。戚皇后惊道:“陈阁老患的什么病?”华阳委婉道:“具体病情婆母并没有告诉我们,应该是公爹怕我们担心,连驸马也不太清楚,只是他老人家卧床休养了半个月,人都瘦了一圈,后来才慢慢恢复如常。听李太医的意思,幸好公爹治的及时,若继续耽搁下去,不出五年,或许会有性命之忧。”景顺帝、戚皇后脸色都是大变,景顺帝还懊恼道:“若早知此事,朕刚刚该多关心陈阁老一些。”戚皇后想了想,道:“等盘盘出宫时,皇上赏赐一些补药,叫盘盘给阁老带过去吧。”景顺帝深以为然。华阳不着痕迹地观察弟弟。十二岁的太子还没有经历过亲朋的逝去,刚刚听姐姐说陈阁老竟然得了那么严重的病,他心中也是一紧。他是不喜陈阁老,还盼望过陈阁老出些丑,可他从未想过要陈阁老去死。内心深处,太子明白陈阁老对他严厉也是为了他好,他也记得,有一次他生病,病得并不是特别严重,母后让他坚持读书,大伴端了药来,他故意嫌烫拖延不喝,最后还是陈阁老走过来,端起药碗亲自喂他。老头子的胡子长得飘逸,吹药的神情也还算温柔,至少,父皇都没怎么喂过他。太子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清俊的眉眼间流露出的是惦念。华阳心里一软,她就知道,弟弟绝非什么大恶人,上辈子究竟是什么促使弟弟那么恨陈家,她可能没有机会知道了,但这辈子,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弟弟与公爹彼此亲厚、君臣融洽。皇家四口共用了午饭,饭后,戚皇后丢下丈夫与儿子,牵着女儿去她的凤仪宫歇晌。华阳想要沐浴。宫女们备好水,戚皇后跟着女儿一起走了进去,小时候女儿沐浴,她也经常坐在旁边陪着,也会亲手帮女儿洗头梳头。华阳本来没觉得什么,将要更衣时,昨晚的一幕幕忽然闯进脑海。陈敬宗那家伙,狗似的,哪都喜欢啃。她脸一红,借着屏风的掩饰小声道:“娘,我都这么大了,您还是让我自己洗吧。”薄纱的屏风挡不住她羞红的脸,戚皇后一看就明白了。本来还想问问女儿与驸马相处如何,现在也不用问了,至少最近这几晚,女儿与驸马肯定亲热过,否则女儿也不必担心被她瞧见什么痕迹。“好,那娘出去等你。”
第 67 章
说是歇晌, 华阳根本睡不着,与戚皇后躺在一张床上,她一会儿赖在戚皇后怀里说话, 一会儿躺到一边真的要睡觉了, 结果没多久又转过来, 眼睛亮晶晶的,里面都是笑。戚皇后无奈道:“你啊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华阳:“我本来就是您的孩子。”在外面她是公主, 人人都敬她怕她,华阳享受那种感觉,可她也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公主的威仪,譬如她明明想去陈家祖宅后面的小溪里趟水,却还得摆出没有兴趣的模样, 被陈敬宗“强迫”了再顺势玩一会儿。只有到了父皇母后身边, 她才可以随心所欲, 不用担心损了威仪。戚皇后摸了摸女儿凌乱的长发, 还是问了下:“你与驸马,感情如何?这一去就是两年, 他可曾叫你受过什么委屈?”陈家其他人她都放心, 毕竟女儿不需要日日夜夜跟他们打交道, 只有陈敬宗,作为女儿的枕边人,夫妻俩最容易生矛盾。戚皇后还记得女儿新婚不久, 回宫对她提起陈敬宗时, 眼中难以掩饰的怨气。华阳仔细想了想, 陈敬宗的确经常惹她生气, 但要说刻意委屈他, 陈敬宗还真没有做过什么。他会乖乖地睡在地平给她挡虫子,会在只能吃素地时候偷偷去给她买肉,更会在洪水来临时心甘情愿地背她上山。“没有,他哪敢委屈我。”华阳把玩着一缕发丝道,神情透出几分得意。戚皇后笑了:“敢不敢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一回事,有的驸马畏惧皇权不敢打骂公主,心里可能已经打骂过无数次了,归根结底,还是看他对公主是否有情有意。”华阳沉默了。情意这东西,好像都是文人雅士会谈的,或是写封情意绵绵的书信,或是寄情于诗于画,琴声笛声也都可以用来诉说衷肠。像陈敬宗,对她好是好,可没有说过一次甜言蜜语,荤话倒是说了一箩筐,至于他说过的什么哪怕被她休了也不会去碰别的女人、哪怕她死了也愿意跟她做一对儿鬼夫妻,都是床上的鬼扯,华阳可没往心里去。华阳非常肯定陈敬宗喜欢她的身子,喜欢到了痴迷的地步,但这是男欢女爱的欲,等于情意吗?华阳更倾向于相信,哪天两人真的分开了,只要往陈敬宗屋里塞个花容雪肤的美人,陈敬宗就会扑上去。当然,两人没分开,陈敬宗得了她这样的公主,自然看不上旁人。“我不在乎他想不想,只要他不敢就行了。”华阳不甚在意地道。戚皇后探究地看着女儿:“那你呢,喜欢驸马吗?”华阳:“说不上多喜欢,看起来没有刚开始那么不顺眼了。”她对陈敬宗的感情,更像一种满意,好像只要她有什么需要,譬如她需要有人背着,需要陈敬宗去湘王府演戏,陈敬宗都会自觉地来满足她,大事上也从来没有叫她失望过。华阳满意了,夜里陈敬宗再来求欢,除非华阳当天真的挑不起兴致,她也就愿意给他,毕竟那事两人都快活。看着女儿花朵似的明艳脸庞,戚皇后柔柔一笑。像这种父母安排的婚事,女儿能看陈敬宗顺眼,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总胜过明明不顺眼还必须同床共枕。华阳毕竟坐了一路的车,说着说着困意终于来袭,沉沉睡去。戚皇后转个身,仰面躺着。看到还算新嫁娘的女儿,戚皇后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她生来美貌,家境也还不错,十三四岁情窦初开时,也曾盼望会嫁一个如意郎君。可她作为秀女进了宫,成了景顺帝的女人。景顺帝对她十分宠爱,但一个帝王的宠爱也就那样,他可以昨晚还陪她缠绵,第二晚就去别的妃嫔那边通宵达旦。戚皇后甚至都没来得及对景顺帝生出什么情意,就被帝王的多情冻住了心,到如今景顺帝都五十多了,戚皇后更是巴不得景顺帝别来她这边过夜。与她比,女儿要舒心多了,陈敬宗年轻、英俊、强壮、正直,最重要的,陈敬宗乃至整个陈家,都不敢公然得罪女儿。所以她还是喜欢做皇后的,至少后位给了她保护儿子的权势,也让她的女儿可以在夫家如鱼得水。得了这些实惠,那虚无缥缈的情爱,不要也罢。.华阳睡了一个舒适无比的午觉,醒来就得知弟弟已经结束了下午的课业,早早来这边等她了。华阳赶紧起床打扮,神清气爽地出去了。“母后,姐姐很久没回来了,我想带她去逛御花园。”太子正色请示道。戚皇后笑道:“去吧,别耽误太久,最多半个时辰,你们父皇该过来用晚饭了。”姐弟俩点点头,携着手离去。戚皇后看着姐弟俩的手,微微摇头,儿子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管教,可被姐姐牵着手,他就不装大人了。太子想跟姐姐聊的,自然与戚皇后想跟女儿聊的不一样。姐弟俩来到一座临湖的凉亭中,华阳像个说书先生般,给弟弟讲了她在陵州的许多趣事。太子对两千多里地外的陵州、洞庭湖、武当山等等充满了向往,他也想出去游山玩水,也想亲手抓个地方贪官惩恶扬善。华阳吃片瓜果,语气随意地道:“你是咱们朝唯一的太子,为了你的安危,父皇母后肯定不放心让你出宫,你暂且是不能去远处游山玩水了,可你想惩恶扬善还不容易,先学好为君之道,将来全天下的百姓都指望让父皇、让你帮他们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呢。”她顺着弟弟的话往正事上拐,太子也就不自觉地将注意力往正事上偏了偏,好奇问:“地方百姓,过得真有那么惨?”这个问题,换成上辈子的华阳可能还真不了解,这辈子她亲耳听到了陵州百姓对湘王的状告,也从陈敬宗那里了解到卫所里面的情形,自然能详细地为弟弟一一道来。太子毕竟是太子,他有这个年纪的任性冲动,也有身为储君对朝廷大事的关心与思量。整个天下都是未来他将要继承的家业,哪个太子不想继承国富兵强,哪个太子又想继承一窝贪官泥兵?如果百姓受的苦还不能让他感同身受,听说卫所里的兵竟然很多都饿成了皮包骨,武器也都破破烂烂的,太子就气坏了:“幸好驸马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不然陵州卫还要继续烂下去,朝廷下拨的军饷都进了那些贪官的肚子,回头却只能派出一群滥竽充数的弱兵!”华阳安慰地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了,事情已经解决了,你就别生气了,记住地方卫所可能会出现哪些问题,将来不被军官的花言巧语骗了就是。哼,姐姐出门走这一趟算是明白了,有的官员给父皇递折子时态度那叫一个恭敬,私底下却欺负父皇离得远,根本没把朝廷当回事,包括湘王,若非姐姐那天出游带够了侍卫,说不定就被湘王强掳去了!”说到这里,华阳咬牙切齿,又一副被湘王恶心到了的神色:“男人一旦好色,就没一个好东西!”太子刚要点头,忽地心中一惊,四处看了看,再朝姐姐使眼色。华阳才反应过来似的,脑袋靠近弟弟,皱眉问:“我不在京里这段时间,父皇还,那样呢?”太子也是一脸愁闷相。父皇待他算宽和的,就是心思大半都花在女人身上了,有时候明明在陪他说话,哪个妃嫔一装病,就能把父皇勾走。母后没有乱七八糟的男人女人,除了关心姐姐,几乎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他身上,只是母后又过于严厉,管得他太紧。太子都说不清他到底更喜欢父皇多些还是母后多一些。好在,他还有个亲姐姐,姐姐既有父皇母后温柔的一面,又会陪他玩乐,所以太子最喜欢姐姐。华阳趁机给弟弟上了一小课:“既然你也觉得父皇这样不好,等你大了,可万万不能被后宫勾走了魂,别的不提,对身体不好,姐姐还指望你给姐姐撑一辈子的腰呢,最好姐姐都走了,你依然硬硬朗朗的,七八十岁也像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太子嗤道:“怎么可能,人总归是要老的。”华阳:“普通人老的快,习武能强身健体,就说我遇见的李太医,他都快六十了,还能背着药篓漫山遍野的采药,姐姐倒是年轻,爬天柱峰都得驸马背上去,可见身体好不好跟年纪没有太大关系。”太子惊讶道:“驸马背着你还能爬天柱峰?”华阳笑笑,跟他说悄悄话:“驸马最大的优点就是身体强壮,有次我们爬一座百丈高的山峰去看日出,驸马一口气把我背到了山顶,虽然喘的很厉害,可也远超过常人了。”太子的脑海便浮现出陈敬宗高大挺拔的身影。太子再看看自己的细胳膊,他也有武课,只是他嫌练武辛苦,不肯用心,父皇没有强求,母后更在乎他好好读书,在习武方面也没有过多干涉。但是现在,太子由衷地对习武产生了兴趣,因为他也想变得驸马那般强壮,也想六十多岁的时候还能爬武当山。“对了,陈阁老身体如何?”太子忽然问。华阳想了想,道:“自从李太医为他治好了病,瞧着倒是没什么问题了,不过陈阁老是文官,跟驸马不一样,那次避洪,驸马背我上山如履平地,陈阁老是被下人搀扶着上去的,驸马的两个哥哥亦自顾不暇,颇为狼狈。可见文官武官各有长短,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屈指可数。”太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等着吧,再过几年,他就会变成姐姐口中屈指可数的文武双全好男儿之一。姐弟俩久别重逢,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还是身边的宫人们提醒他们该回凤仪宫了。吃过晚饭,华阳终于有空将她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家人。白天她在凤仪宫歇晌,现在天黑了,华阳带着朝云回了她出嫁前居住的栖凤殿。这是父皇为她赐的殿名,所以京城里的公主府、宁园的住处也都沿用了这三字。栖凤殿一如她出嫁前的样子,只是当华阳重新躺在熟悉的床上,却再也无法像昔日的小公主那般无忧无虑地入睡。父皇可以轮流着去宠幸后宫美人,母后更关心大事与弟弟,弟弟现在要读书,将来大婚了也会有后妃儿女。就算她可以回宫居住,对这皇宫而言,她也会渐渐变成一个看起来很是多余的人。而真正能长长久久陪在她身边,与她共同组成一个家的,似乎只有她的驸马。陈家。陈敬宗与华阳的院子便叫四宜堂,只是京城的陈宅是御赐的大宅子,四宜堂也是一座三进宅院,宽敞多了。离开京城前,陈敬宗住在前院,华阳住在后面。现在华阳人在宫里,陈敬宗单独用过晚饭后,想了想,沐浴更衣,还是往后院来了。这边守着华阳的另外两个大丫鬟,一个叫朝露、一个叫朝岚。朝露、朝岚并不知道公主与驸马的感情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她们对夫妻俩相处的印象,还停留在驸马桀骜不驯、公主处处嫌弃的时候。公主不在驸马还要过来,两个大丫鬟都面露警惕。“退下吧,不用你们伺候。”陈敬宗站在那座已经显得有些陌生的拔步床前,背对着两个丫鬟道。朝露、朝岚互视一眼,到底还是给了驸马爷面子,低头退出了这间原本该独属于公主的地盘。陈敬宗脱下外袍,坐在床上。床间早没了她的气息,他却好像看见她坐在旁边,嫌弃又警惕地看着他。那时候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愿意。再回味一番客栈那晚,陈敬宗心平气和地躺了下来。
第 68 章
华阳回宫第二日, 宫外便陆续有皇亲国戚进宫来瞧她了。第一个到的是安乐长公主,也就是华阳的姑母,她与陈敬宗经常泡莲花碗里的那“好物”, 便是安乐长公主所赠。安乐长公主豢养面首, 便是在公主里面也算离经叛道, 而戚皇后是天下女子德行的典范,无论是私底下性情不投,还是明面上要做给大臣、百姓们看, 戚皇后与安乐长公主都不太对付,简单地见个面,戚皇后就叫女儿去栖凤殿招待这位长公主。安乐长公主只比华阳大了十岁,两人名义上是姑侄,实际上感情更似好姐妹。到了栖凤殿, 安乐长公主落座后, 便笑盈盈地端详华阳。华阳控制不住自己的脸, 火烧火烧的。安乐长公主笑道:“都成亲两年多了, 怎么脸皮还这么薄,亏我还想跟你探讨一些你是小姑娘时不好探讨的呢。”华阳嗔了姑母一眼:“我现在也是小姑娘的脸皮, 那些话您还是留着自己琢磨吧, 可千万别跟我说。”安乐长公主:“你又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为何早早叫我闭嘴?”华阳别开脸,做出气鼓鼓的样子。安乐长公主就喜欢逗弄这个美人侄女,来到华阳身边, 轻轻挤了挤华阳肩膀, 低声揶揄道:“怎么样, 上次姑母寄给你的好东西, 用完了吗?”华阳低着头, 攥弄袖子道:“哪有那么快,还剩小一半呢。”安乐长公主:“一共五十个,小一半是多少?”华阳回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十六七个?又不是我数的,大概就这么多。”安乐长公主微微仰首,眼珠转动,快速估算起来。按照用了三十四个算,一个能用十次,也就是从去年正月到现在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侄女与侄女婿……她还没算出结果,华阳猜到她在做什么,登时恼羞成怒,挠着姑母的腋窝不许她再算。安乐长公主被她一打岔,暂且也算不下去了,可也能猜到侄女小两口应该还是很恩爱的。“恩爱就好,当初你出嫁,我第一次看见陈四郎就觉得那小子长得好,一看就比陈阁老中用。”华阳:……姑母口中的“中用”,是她理解的朝堂方面的中用吗?她赶紧转移话题,询问姑母这两年的生活。安乐长公主叹了口气:“就那样吧,府里的人长得再俊,天天看也看腻了,去外面找新人也没有那么容易,有本事的不屑来伺候姑母,没本事的又难挑出一个长得俊的来……说起这个我就生气,有些男子明明长得歪瓜裂枣,居然还很有自信,觉得我能看上他!”华阳:……听听,姑母的烦恼都与寻常女子不同!不过,姑母才三十出头,生得也是花容月貌,寻常男子当然入不了姑母的眼。“你们呢,现在回京了,是准备马上要孩子,还是再等几年?”安乐长公主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闲聊道,“若是后者,姑母再给你攒一盒子那宝贝。”华阳心中微动。那所谓的宝贝,单个在陈敬宗身上可撑不住十次,用个七次左右就破了,当然,这是东西第一次破了时陈敬宗嫌弃的,华阳可没有特意去数每个能用多久。剩下十几个,大概也就够他们用到今年年底。她红着脸点点头。安乐长公主明白了:“我记下了,过阵子攒够了再给你送过去。要我说啊,还是你聪明,像南康,只比你早出嫁一年,前年生了个女儿,现在又怀上了,天天防着她驸马在外面与女人厮混,我听着都嫌累,她驸马长得也没有多俊,厮混就厮混去,等她生完孩子也养两个俊俏侍卫,夫妻各得其乐,多好。”华阳但笑不语。安乐长公主打量她两眼,好奇问:“你不想要孩子,陈四郎就愿意?我要是他,恨不得早点让你怀上,只有你生了他的骨肉,他的驸马之位才算稳当了呢。”华阳笑了笑:“这事我说了算,他不愿意也没用。”安乐长公主:“嗯,这才像公主的样,那他有没有惦记着在外面偷腥?”华阳:“他不敢,不提我这边,陈家的家风摆在那呢,他敢胡来,陈阁老第一个饶不了他。”安乐长公主当然也听说过陈家的事,点点头道:“你娘虽然霸道专断,帮你订的这门婚事还算很不错了,让我挑我也挑不出更好的人选来。你那表哥倒是不错,玉树临风的,可惜早早就定了婚事。”华阳一怔,随即无奈道:“您说什么呢,我与表哥从来都只有兄妹情分,这话您单独调侃我也就罢了,可别在外面乱说。”安乐长公主挑眉:“怎么,怕你们家驸马拈酸啊?”华阳:“他粗枝大叶的,哪会介意这个,我是怕表嫂误会,坏了她与表哥的感情。”安乐长公主:“他们哪有什么感情,每次宴请撞上,你表嫂都是一张苦瓜脸,一看就是夫妻关系不睦。”华阳有些意外。她养在宫里,与表哥戚瑾见面并不频繁,后来表哥成亲,她一年见夫妻俩的次数还是那么区区几回,对表嫂田氏最深的印象就是其人温柔秀美,看起来就好相处,其他方面并没有太多了解。难道这两年表嫂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可无论有何内情,都与远在陵州的她沾不上关系,便是以前,表哥对她也没有任何超过兄妹情分的举止。姑侄俩刚提到华阳母族的亲眷,戚皇后就派人来传话了,说武清侯府的太夫人、侯夫人、世子夫人此刻已在凤仪宫,叫华阳过去招待。武清侯戚文远是华阳的亲舅舅,今日来的三代夫人则分别是她的外祖母、舅母以及表嫂田氏。“既然她们来了,盘盘就先去招待她们吧,我先出宫了,等哪日你有空,再去我那边喝茶。”华阳点点头,送走姑母,马上去了凤仪宫。华阳的外祖母戚太夫人今年已经五十九岁了,头发还黑着,精神矍铄,穿一条藏蓝缎面的褙子,雍容庄重,脸上虽然有了皱纹,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的美貌。“哎呦,我们家盘盘公主可算回来了,叫外祖母好想啊!”瞧见走进来的华阳,戚太夫人笑眯眯地站了起来。华阳连忙跑过来,抱住比她矮了半头的精致老太太,母后与外祖母长得很像,因为这份相似,哪怕见的不多,华阳也很亲近这位外祖母,这大概就是血缘关系带来的亲厚了。与外祖母撒了娇,华阳再朝候在一旁的侯夫人唤了声“舅母”。侯夫人神色恭敬,端详着她赞道:“两年不见,公主出落得越发美貌了,真跟那天上的仙女似的。”华阳笑笑,目光一转,落在了舅母身后的表嫂田氏脸上。这一照面,华阳吃了一惊,如姑母所说,田氏脸颊清瘦,脂粉也难以掩饰那份憔悴与疲惫,竟像患了一场大病。她震惊于田氏的憔悴,田氏则被公主的美貌刺到了眼睛,局促一笑,便自惭形秽般低下头。侯夫人替华阳解释道:“她福薄,去年好不容易怀上却小产了,伤心过度,一直都没缓过来。”华阳经此提醒,才恍惚记起上辈子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只是她对表哥表嫂在意的不够,没太放在心上。“表嫂节哀,你还年轻,先养好身子,孩子还会再来的。”华阳轻声安慰道。田氏苦涩地点点头。戚皇后坐在主位,目光淡淡地扫过田氏。女儿养在宫里,平时很少接触外男,在感情方面开窍很晚,十四五岁的年纪都没发觉侄子戚瑾看她的眼神已然带了情意。女儿看不出来,戚皇后早早察觉了。戚瑾是她的娘家亲侄,生得仪表堂堂且文武双全,戚皇后当然很喜欢这个侄子,只是侄子就是侄子,不适合做女婿。戚家注定是她与太子的助力,无须再联姻,而她的女婿,除了容貌才干要配得上女儿,家世也要于大事有益。为了不让戚瑾陷得太深,甚至勾动女儿的春心,戚皇后一察觉此事,便马上授意母亲尽快给戚瑾定下婚事。母亲明白她的顾虑,迅速相中了田氏。让戚皇后满意的是,戚瑾明明喜欢女儿,却并没有冲动地来找她恳求什么,平平静静地迎娶了田氏。可惜她与母亲能安排戚瑾娶田氏,却无法强迫戚瑾对田氏用情,成亲四五年了,田氏只怀了一次,还没保住。戚皇后垂眸,端起茶碗浅浅地抿了一口。戚太夫人等人在凤仪宫坐了半个时辰,这就告退了。她们一走,没等戚皇后跟女儿说说贴己话,林贵妃携女儿南康公主又来了。南康公主只比华阳大了一岁,就如林贵妃多少年来持之以恒地与戚皇后争着宠,南康公主出嫁前,也一直都想把华阳压下去,她好做宫里最受宠的公主。可惜,林贵妃母女的算盘都打空了,谁也没能如意,连林贵妃最大的倚仗豫王都争夺太子失败,去洛阳就了藩。林贵妃没什么好看的,华阳看向南康时,先注意到了南康的腹部,瞧着像怀了六七个月。南康察觉她的视线,笑着摸摸自己的肚子,再看向华阳,意外道:“妹妹与驸马成婚两载,去年也早早除了服,我还以为会听到妹妹的好消息呢。”华阳淡笑:“炎炎夏日,我巴不得一身轻松,倒是姐姐,这么热的天还来进宫看我,着实叫我感动。”姑母急着见她,是出于想念,外祖母一家,既是想念,也有尊卑礼法的顾虑,需要展现侯府对她的看重。至于南康,两人间没什么姐妹情分,但为了在父皇面前表现姐姐对妹妹的关心,南康就算心里不愿意,也必须冒着酷暑过来。倘若南康比华阳更受宠,公主的面子更大,南康完全可以不累这一趟的。南康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华阳简简单单一句话,恰好戳中了她的不甘之处!她暗暗咬牙,脸上还得扯出笑来:“感动什么呀,姐姐是太心疼你了,从小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居然要跟着陈阁老一家去陵州那偏远之地服丧,还在那边受了莫大的委屈,竟差点被湘王掳了去。”说到后面,南康又幸灾乐祸起来。华阳还是笑:“服丧是我自愿的,至于湘王让我受的委屈,父皇赏了我打王鞭,我便算因祸得福,早已把那点委屈抛到脑后,姐姐也不必再白白记挂。”南康:……
第 69 章
华阳回宫的第三天清晨, 她还在栖凤殿睡觉,景顺帝已经去上朝了。文武大臣分站在大殿左右两侧,各有两列。陈廷鉴一袭阁老红袍, 站在文官里侧, 他旁边的, 是现任内阁首辅高阁老。高阁老六十四岁了,头发胡子花白,腰杆却挺得笔直, 看这气势再做十年首辅应该也还行呢。陈廷鉴与高阁老都是景顺帝器重倚赖的心腹大臣,两人曾经与前首辅联手搬倒了一位巨贪,又在巨贪倒下之后,两人又一起使劲儿,把政见不合的前首辅给“请”回家里养老了。有共同的“政敌”时,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当挡在他们前面的“政敌”不见了, 陈廷鉴与高阁老在处理政事上的分歧也越来越明显。都想替朝廷、百姓做实事, 都想实现国泰民安的抱负,可一个想走东边的路, 一个认为西边的路才是对的, 自然都想做内阁的头, 让其他人听自己的指挥。早些年景顺帝更倚仗高阁老,后来陈廷鉴凭借他的才干渐渐赢取了更多的帝心,早在华阳嫁给陈敬宗的时候, 景顺帝便已有让高阁老致仕养老、升陈廷鉴为首辅的念头。可惜陈家老太太去了, 陈廷鉴不得不回乡服丧, 让高阁老又继续做了两年半的首辅。如今陈廷鉴回来了, 满朝的大臣们都等着看景顺帝会怎么选呢。景顺帝通常是不参与政事的, 把一切事务都交给他信任的内阁,如果不是内阁非要他过来听政,景顺帝更想抱着宠妃们一起睡懒觉。但今日,他有件事要宣布。坐在龙椅上,景顺帝看了看站在最前面的两位阁老。高阁老对皇上的念头心知肚明,此时见皇上瞅自己,高阁老的脾气就上来了,眉眼一垂老脸一绷嘴角一抿腰杆再一挺,将他对景顺帝的不满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别人不敢朝皇上发脾气,他敢,他给皇上当过先生,皇上还做王爷时,他也没少帮皇上出谋划策,那时候的景顺帝遇到什么事也都指望着他。这糊涂皇上,现在皇位坐久了,这两年朝堂内外也没有那么多棘手的烂摊子了,竟被陈廷鉴蒙蔽,不但将华阳公主下嫁陈廷鉴那个没有一点功名的四儿子,竟然还要赶他回家,让陈廷鉴做首辅!高阁老很生气,只是那到底是皇上,他不能破口大骂。他只希望景顺帝睁大眼睛想想这两年他立下的功绩,别再被戚皇后、陈廷鉴给蒙蔽了!景顺帝的视线很快就移到了高阁老旁边的陈廷鉴身上。陈廷鉴同样腰杆挺直,一袭红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儒雅又谦和,垂至胸腹的长髯顺滑飘逸,画里的道家神仙也不过如此。这两年多景顺帝虽然没瞧见陈廷鉴,可陵州那边的消息却一点都没断过。女儿写信夸赞陈廷鉴不顾危险亲自率领当地百姓避洪,陈廷鉴还大义灭亲惩治了贪污受贿的弟妹与迫害百姓的亲侄。陈敬宗有魄力让陵州卫焕然一新,除了倚仗他这个皇帝岳丈,又何尝不是陈廷鉴教子有方?甚至正是因为女儿跟着陈廷鉴去陵州服丧了,才有了女儿阴差阳错替朝廷铲除了湘王这个大蠹虫,国库一下子多了千万两的银子进账。这说明什么?说明陈廷鉴不但自己有治国大才,他这个人的气运还特别旺!再说了,早在陈廷鉴离京前,景顺帝就暗示过他会把首辅之位留给陈廷鉴,现在人回来了,他做皇帝的总不能食言吧?一方面看不惯高阁老在他面前的颐指气使,一方面又欣赏着陈廷鉴,景顺帝很快就做了决定。景顺帝说高阁老年纪老迈、老眼昏花已经没有精力处理政事,高阁老还能说什么?景顺帝铁了心要他走,现在至少给了他一个体面的理由,如果他梗着脖子不同意,景顺帝就该给他罗织罪名了!“老臣叩谢隆恩!”高阁老跪在地上,回想过去种种,眼角还是流下泪来。陈廷鉴俯身来扶他。高阁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经过站在中间一带的陈敬宗时,高阁老又重重哼了一声。其实同为四品文官的陈伯宗,就站在弟弟陈敬宗的对面。高阁老当然也瞧见他了,只是他知道陈伯宗是凭本事考上的状元郎,有真才实学,才没有对陈伯宗嗤之以鼻。陈伯宗并不领这份情,他不着痕迹地看向四弟。陈敬宗神色肃穆地站在那边,身形挺拔如松,因为无事要议,眼观鼻鼻观心,很是正经。高阁老一走,景顺帝宣布的第二件事,就是升陈廷鉴为内阁首辅。然后景顺帝再把政事往陈廷鉴手里一塞,他就只管坐着了。等早朝结束,景顺帝把陈廷鉴、陈伯宗、陈敬宗都叫到了御书房。对陈廷鉴,景顺帝是非常信任且放心的,让他只管放手去做。对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陈伯宗,景顺帝觉得可以让陈伯宗换换位置了,总是在大理寺处理案子,将来不好再往其他地方升。陈敬宗总说华阳因为钦佩陈廷鉴而对陈家其他人爱屋及乌,景顺帝又何尝不是?当初十八岁的陈敬宗一从陵州回来,陈廷鉴还没想好怎么安排儿子呢,景顺帝听说消息,直接就把陈敬宗放进了锦衣卫,给了一个四品指挥佥事的职位,还不都是给陈廷鉴面子?那时候景顺帝都不清楚陈敬宗的本事便如此偏爱了,对陈伯宗,景顺帝更是想好好栽培,往内阁栽培,探花郎陈孝宗还年轻,可以再历练几年。景顺帝的抬举之意十分明显,升官理由也是现成的,过去的一年半,陈伯宗在陵州任知府的政绩斐然。陈伯宗却跪下去,恭声道:“臣叩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志在刑狱断案,力争让天下无一冤案错判,无一刑狱不清,还望皇上成全臣之私心。”景顺帝笑了,看看陈廷鉴,稀奇道:“从来只有官员想方设法往上升的,你竟然只想待在大理寺,难道一辈子都不想换地方了?”陈伯宗抬头,正视景顺帝道:“若能在大理寺任职到老,臣之幸也。”这时,陈廷鉴方道:“禀皇上,臣此子性情耿直,不擅与官员同僚打交道,去六部当差反而容易得罪同僚,倒不如就让他在大理寺施展抱负。”景顺帝对陈伯宗的性情当然也有所了解,知道父子俩所言不虚,便同意了,再想起以前也有过父子都在内阁揽权的例子,越发觉得陈廷鉴父子难能可贵。最后,景顺帝看向女婿陈敬宗,笑道:“驸马在陵州卫立了功,朕肯定要赏你的,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陈廷鉴、陈伯宗的心都微微提了起来。一个是老父亲,一个是半父的长兄,两人都担心“初入官场”的陈敬宗不小心回错话。陈敬宗看看景顺帝,恭声道:“臣一介武夫,对朝堂政事一窍不通,只想为皇上练兵。”景顺帝还在琢磨这话的意思,陈廷鉴转过来,厉声斥责儿子道:“朝廷武官人才济济,哪里轮得到你为皇上练兵,竟敢在皇上面前口出狂言,还不跪下请罪!”陈敬宗跪是跪下了,脸上却没有一点要请罪的意思,目光坚定地望着御案后的景顺帝。景顺帝朝陈廷鉴摆摆手,让陈敬宗起来,和颜悦色地问:“你想练什么兵?”陈敬宗道:“锦衣卫由您亲自掌管,卫所里个个都是精锐,臣在锦衣卫毫无用武之处,所以臣想求皇上换个卫所让我任职,最好是京城二十六卫里最差的卫所,这样臣去了,才能有所施展。”景顺帝笑了,看向陈廷鉴。陈廷鉴依然面带怒色,当然怒气都是对着儿子去的:“胡言乱语,京城二十六卫里的士兵乃是从各地选来的健壮男儿,个个武艺不俗,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未必比你差,你凭什么去号令他们?莫要仗着自己驸马的身份便自视不凡、目中无人。”陈敬宗看都不看他,左耳进右耳出。景顺帝被陈廷鉴逗笑了,这可是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陈阁老啊,景顺帝与陈廷鉴也认识快三十年了,还从未见过陈廷鉴被哪个大臣气得直言斥骂过。陈阁老素来儒雅,与人争执也有理有据,大概只有管教亲儿子,才出言不逊、毫不客气。看完热闹,景顺帝摸摸胡子,对陈廷鉴道:“京城二十六卫,朕亲自掌管的也就锦衣卫,其他卫所都归兵部打理,具体情况朕也不是太清楚,阁老给朕讲讲,哪个卫所兵力最差?”陈廷鉴心中一震。当年太./祖、成祖定下京城二十六卫,这二十六卫其实都是皇帝亲军,完全由皇帝掌管、调动,只是后面某位皇帝子孙率军亲征,不但自己被抓,还把京城二十六卫的大半精锐都折进去了,自此臣子们哪里还敢让皇帝掌握亲军,慢慢就把除锦衣卫外的二十五卫都收拢到了兵部手里。景顺帝轻飘飘一句,是否有想收回亲军兵权的意思呢?都怪老四,没事扯这些做什么!心里波涛起伏,陈廷鉴面上还是从容平静的,思忖片刻,他回答景顺帝道:“回皇上,人有十指尚分长短,那二十五卫的兵力确实也略有偏差,其中大兴左卫的指挥使李正元已经年过六旬,可能精力不济,几次卫所演武比试,大兴左卫的战绩都是垫底。”京城的这些卫所,每年冬月都会举行一次演武比试,各个卫所选出十人来,参加一系列的比赛,按照最终成绩排名次。可怜的大兴左卫,几乎次次都是最后一名。被陈廷鉴一提醒,景顺帝就想起来了,凡事沾个第一,无论正数倒数都能让人印象深刻,譬如景顺帝就记不住倒数第二的卫所是哪家。“既然李正元老了,就让驸马接替他的位子,去大兴左卫任指挥使吧。”景顺帝不假思索道。陈廷鉴忙道:“皇上,使不得啊,大兴左卫再不济也是京卫,指挥使又是正三品的官职,他何德何能居之?”景顺帝:“李正元倒是有资历,看他把大兴左卫带成什么样了?老将不行就别怪朕愿意给年轻人机会,让驸马去试试吧,若今年冬月的比试大兴左卫依然垫底,朕再给驸马换个职位。”陈敬宗闻言,朗声道:“谢皇上信任,请皇上放心,臣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景顺帝笑了笑。陈敬宗是陈廷鉴的儿子,却也是他的女婿。陈廷鉴看不上这个儿子,他看得上,只要陈敬宗收拢了大兴左卫,再乖乖听他的话,那大兴左卫也就恢复成他的亲军了。
第 70 章
陈廷鉴还在陪景顺帝说话, 陈伯宗、陈敬宗先退出了御书房。宫里不是交心的地方,陈伯宗纵使有一肚子话想问弟弟,暂且也只能忍着。走出一段距离后, 陈敬宗先对他道:“我刚领了大兴左卫的差事, 等会儿过去就直接住卫所了, 母亲那边你替我跟她说一声。”陈伯宗:“风风火火的,就差这一晚?今晚先回家,父亲肯定有话问你。”陈敬宗:“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算了,等会儿富贵还要回去替我收拾东西,我让他去知会母亲。”说完,他加快脚步离去。武官的速度又哪里是陈伯宗追得上的,除非他也像弟弟那般龙行虎步, 然而身为文官, 除了遇到急事, 走路也当保持不急不缓的步姿。陈伯宗只能目送弟弟越行越远。.陈廷鉴重回内阁, 着实忙了一上午,可是再忙, 他仍然还兼着太子太师的官职。下午, 陈廷鉴抽出半个时辰来东宫教导太子。这也是陈廷鉴回京后第一次单独与太子见面。太子规规矩矩地坐在东宫学堂, 见到陈廷鉴,他再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行礼:“弟子见过先生。”陈廷鉴面露欣慰, 只觉得宫里的太子比自家老四小时候懂事多了。陈廷鉴有四个儿子, 前面三个启蒙时都在陵州祖宅, 他没能亲自监管。等他终于在京城稳定下来, 也买得起一栋能安置所有家人的大宅子把母亲妻儿兄弟都接过来时, 老三都八岁了,只有老四刚刚三岁,与他后来初次教导太子时的小太子同岁,所以,陈廷鉴总是习惯地将小时候老四的表现与太子做对比。陈廷鉴始终觉得,他的四个儿子,属老四命最好,小小年纪就可以跟在他身边,从小接受他这个父亲的亲自教导,上面的三个哥哥都遗憾地错失了几年。也是因为如此,陈廷鉴一直相信,得到他最多教导指点的老四,一定会成为儿子里面最优秀的那个!陈廷鉴把他没能倾注在前面三个儿子身上的父爱,全都倾注在了老四身上!他怎么又料到,不曾亲自教导启蒙的三个儿子个个都聪慧知礼进退有度,秀才举人等功名唾手可得,毫无难度,偏偏老四生了一身反骨,越大越不爱读书,天天上墙揭瓦,叫下人看着他也没有用,或是翻墙或是钻狗洞,老四总能溜出门去,天不黑就不肯归家!陈廷鉴白日要操心政事,晚上回家还要被儿子气,心力交瘁,妻子也溺爱老四不肯跟着他一起严厉管教,没办法,陈廷鉴最后只能放手,让老四习武去了。老四带着武师傅跑回了祖宅,没几年,陈廷鉴开始给太子当师傅。第一次看到三岁的小太子,陈廷鉴仿佛看到了刚进京的三岁的老四。那一刻,陈廷鉴暗暗发誓,他一定要教好太子,一定不能让太子变成第二个老四。此时太子彬彬有礼的表现也证明,不是他教导的方式有问题,而是老四桀骜不驯、冥顽不灵!还礼过后,陈廷鉴落座,摸摸胡子,先询问太子功课的进度。毕竟是久别重逢,太子看陈廷鉴也觉得新鲜,一一认真回答。这节课主要是温故知新,师生关系融洽,下课时,陈廷鉴从带来的书箱里拿出两本精心装订的书,笑容温和地对太子道:“这是臣在陵州时编纂的一套书,名为《帝鉴图说》,现在送给殿下,希望殿下喜欢。”太子走过来,接过书,一本交给身边的大伴太监曹礼,他打开上面的一本。看着看着,太子的眼睛亮了起来!陈廷鉴道:“明日开始,臣每日会为殿下讲解一则帝王事例。”太子很高兴,一高兴也不矜持了,关心问:“听姐姐说,先生在陵州时身体有疾,幸得李太医医治才转危为安,不知先生现在可完全康复了?”陈廷鉴唇角的笑容微微僵硬,幸好被胡子挡住了:“有劳殿下挂念,臣如今已无大碍。”太子:“那就好,先生可千万要爱惜身体,内阁诸事还都指望您为父皇分忧。”陈廷鉴颔首,行礼离去。太子休息一会儿,又去上了半个时辰的武课,然后就带着这两册《帝鉴图说》去栖凤殿找姐姐。盛夏时节,华阳见弟弟一路走来满头大汗,小脸也因为练武红扑扑的,先叫朝云、朝月端水服侍弟弟净面。太子洗脸时,华阳翻了翻弟弟带来的书。这套《帝鉴图说》上辈子她就见过,也是弟弟拿过来的,但在弟弟显摆之前,她并不知道公爹服丧时还编了书。《帝鉴图说》上部汇集了前史二十三位帝王的八十一则贤明事迹,下部罗列了二十位昏君的三十六则劣行。公爹用词简短易懂,还巧思地为每则事迹都配了一张简图,人物生动有趣。弟弟、父皇都很喜欢这套书,命司礼监广为印刷,华阳也收藏了一套。“姐姐,陈阁老给你看过这部书吗?”收拾干净了,太子坐到华阳旁边,兴奋地道,他喜欢那些简图,比全是字的书有趣多了。华阳笑道:“此乃阁老专门送给弟弟的,我还不曾见过。”太子对新得到的礼物爱不释手。华阳陪着弟弟一起看,看到那些生动的帝王、臣子画像,华阳回忆道:“前年驸马生辰,陈伯宗、陈孝宗送的贺礼都是字画,今日瞧见阁老的墨宝,我才知道两位夫兄的天分是从哪里所得。”太子倒是经常看陈廷鉴的字,顺着姐姐的话问:“驸马生辰,阁老没送他礼物?”以前他过生辰,陈廷鉴都会送他礼物。华阳:“早就不送了,陈阁老是严父,驸马他们几兄弟从十岁起,家里便不会特意为他们庆生。”太子明白了,再看手里的书,自言自语似的道:“不知道他编此书用了多久。”华阳:“这个姐姐也不清楚,料想一年总是要的,也是阁老有心了,陵州那地方冬天湿冷湿冷的,陈家的屋子也没有修地龙,姐姐给你们写家书时都要趁晌午阳光好的时候抓紧写。你发现没,姐姐冬天写的家书总是特别短,那可不是我故意偷懒,实在是手都要冻僵了。”太子先是同情姐姐,然后脑海里就浮现出陈廷鉴一边朝手心呵气,一边低头继续编书的画面。陈廷鉴虽然严厉,对他还是挺好的。华阳忽然帮弟弟合上书,笑道:“书留着以后再看,咱们先去母后那边用饭吧。”太子便又把礼物抱去了凤仪宫。景顺帝也在,他倒是提前从陈廷鉴那里看过这套书了,见太子喜欢,他也很高兴。做皇帝的都被臣子鞭策着要当明君,其实那些话听多了,哪个皇帝都腻味,譬如景顺帝,他知道做明君会被朝臣百姓夸奖,可是天天早朝、每个奏折都要自己批阅,还不能流连后宫,那种日子一点都不舒服。话又说回来,景顺帝虽然不想辛苦做大明君,他却希望儿子能成长为一代明君,反正辛苦的是儿子,不是他。聊过书,景顺帝对女儿道:“上午朕见了驸马,他放着锦衣卫的清闲差事不做,竟跟朕讨了大兴左卫指挥使的差事,说要替朕练兵。”怕戚皇后、女儿、儿子不明白,景顺帝还解释了大兴左卫年年比赛垫底的情况。华阳露出惊讶的模样。其实上辈子他们从陵州回京后,陈敬宗也是去了大兴左卫。那时候他们夫妻感情不和,陈敬宗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大兴左卫的卫所,只有每个月的休沐或是逢年过节,陈敬宗才会回陈家居住。时间匆匆过去,第二年五月父皇驾崩,六月豫王造反,陈敬宗跟随大军去镇压,最后一去不回。华阳忽然发现,她根本不能回忆这些,每次只要想到陈敬宗的英年早逝,她都会心酸、心软,以及一丝丝后悔。为什么上辈子她没有对他好一点?触景伤怀,华阳多多少少还是泄露了一丝情绪。太子理解错了,问:“姐姐是不是担心驸马今年也垫底,害你也跟着丢人?”华阳:……她被弟弟单纯的猜测逗笑了,见父皇、母后也都误会她是怕这个,顺势苦笑一声,道:“是有那么一点。”景顺帝:“这个简单,每年抽选各卫所参赛的士兵,都是朕从呈递上来的兵册名单里随意勾选,到时候你让驸马把他们卫所里最出色的十个兵的名字写下来,朕暗中帮他一把,就算拿不到前三,总也不至于垫底。”华阳笑道:“父皇对女儿真好,只是女儿可不想胜之不武,驸马那脾气,他也绝不会同意这么做,算了,他既然敢跟您讨这差事,就让他放手去做好了,回头若还是最后一名,丢人的也是他自己,与我无关。”景顺帝:“就凭他在陵州卫的表现,朕对驸马还是有信心的。”戚皇后叹道:“希望驸马不会让您失望吧,还是太年轻了,一点都沉不住气。”华阳默默地夹菜。陈敬宗不是沉不住气,他是真的不想在锦衣卫吃白饭,他宁可冒被众人耻笑的险,也想为朝廷做些实事。他连她这个公主都不肯曲意逢迎,又怎么甘心只做别人口中陈阁老的四子、华阳公主的驸马,虚度光阴一事无成?他那一身骨头,比石头还硬!.华阳在宫里住了小半个月,六月二十九的早上,华阳派吴润去了趟大兴左卫,告知陈敬宗明日她要出宫了,让陈敬宗记得进宫给父皇、母后请安,顺便接她回陈家。她也可以自己回去,可她就是要让陈敬宗来接,这才符合她公主的威仪。吴润赶到大兴左卫时,陈敬宗正赤着膀子在演武场上操练士兵。如陈廷鉴所说,京城二十六卫的士兵都是从各地精心遴选出来的健壮男儿,哪怕上层军官操练的不认真,这些士兵的底子都在,放眼过去个个长得人高马大,而且天子脚下,没有官员敢奴役士兵们去做苦差,吃喝也都充足,便只让一些士兵养出了懒骨头。陈敬宗不想去了解前任指挥使为何懈怠行事,现在他来了,他便要一一抽去这些士兵的懒筋。经过这十来日的调./教,那些仗着家里有些权贵亲戚的刺头兵已经被驸马爷收拾老实了,一个个都很听话。炎炎夏日,所有士兵都像陈敬宗那般脱了外袍,只穿一条裤子,露出肩膀,汗流浃背。吴润一个玉面公公来到这种地方,简直就像羊羔进了狼窝。好在士兵们都知道他是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敢轻视。陈敬宗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士兵中走出来,又拿鞭子抽了一个出拳不够有力的士兵,这才将鞭子抛给富贵,朝吴润走去。他身后是五千多个精壮将士,可在这五千多将士面前,陈敬宗依然鹤立鸡群。豆大的汗珠沿着他英俊的脸庞滑落,那健硕的胸膛、劲瘦的腰腹也是汗光淋淋。吴润既无法想象公主该如何与这样的驸马相处,又在心底钦佩这般铁骨铮铮的男儿。当陈敬宗停下脚步,目光询问地看过来,吴润微微躬身,笑着道:“禀驸马,奴婢奉公主之命而来,公主说她明日要回府了,嘱咐您一早去宫里给皇上、娘娘请安。”陈敬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了,你转告公主,我今晚回城。”吴润也没有别的事了,低头告退。陈敬宗继续去巡视士兵。一个士兵突然后颈发痒,痒得受不了那种,他偷偷挠了一下,一抬眼,就见驸马爷正盯着他。士兵不由看向驸马爷手里的鞭子。就在他担心驸马爷会抽过来的时候,驸马爷居然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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