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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说不用,又问,“你进慈宁宫当差几年了?”
顺子躬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十岁上进宫,头里在乾东五所的四执库当差,十二岁拨到慈宁宫去的,在慈宁宫当了四年的差。”
皇帝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说话,临溪亭廊下挂着两只竹子骨头,带节对缝的京笼,笼里各养了一只五彩小鹦鹉,突然哼哼哈哈的唱起了一段《逍遥津》来,细听,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皇帝的手指跟着打起拍节,听完了一段笑道,“这鸟养得不错。”
顺子对着远处山石旁听差的总管比划,手势大抵是说“万岁爷夸你呢,说你差当得好”,总管知道皇帝的脾气,不传召不敢近前来,只对着临溪亭遥遥行大礼叩拜。
顺子道,“奴才先前听路谙达说,年下两广总督敬献了一对上品的蓝靛颏,学黎鸟叫,学蝈蝈叫,学纺织娘叫,学什么像什么,要不要让人拿来给万岁爷瞧瞧?”
皇帝想起了那种鸟,小时候敦敬皇贵妃送过他一只,粉眉亮姹,脖子上九道蓝,两只翅膀上有黄色圆点的膀花,小巧玲珑,能耐却很大,别的鸟太阳一下山就耷拉下眼皮准备睡觉了,怎么逗都没用,只有这种鸟,爱叫灯花,点上蜡烛它就非常欢快,一段接一段的唱,还有个怪癖,爱闻烟味儿,叫人吸足一口烟,往笼子里一喷,它就能拍着翅膀叫出各种花样来,可惜后来他随皇考入军中,不知太后养的白猫怎么打开了鸟笼子,那只蓝靛颌就进了猫肚子里,他还因此难过了好一阵子,接着过了没几天,皇贵妃也没了,打那时候起他就再也不养蓝靛颏了。
顺子不知其中缘故,只看见皇帝攒着眉,面上甚是不快,当下心头一凛,噤声再不言语,吸着干瘪的肚皮站着,脑袋低垂着,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皇帝走出凉亭,沿出廊踱步,春日里的微风轻拂,吹得枝头的树叶飒飒的响,吹动了腰间的宫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攒花结长穗,一丝一缕的飞扬起来,荷包边角的平金坠子也微声摇动,皇帝负手而立向北眺望,颀长的身形立得笔直,十二团龙的常服,并红绒结顶的冠,愈发的宝相庄严不容侵犯。
顺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头他师傅也嘱咐了,找个时候说一说锦书的情况,可万岁爷不说话,给了话头子也不接,他要是冒冒然提起来,万一惹得主子不高兴,这后果谁也担待不起,这位可不是常人,是万乘之尊,在他面前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万岁爷高兴时候献个媚讨个巧的不无不可,可万岁爷要清净时你随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顺子深谙此道,所以缄口不语,只在后面离了一丈远悄声跟着,绝不扰了万岁爷的兴致。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会儿,忽而启唇道,“今天锦书怎么没在老佛爷跟前当差?”
亏得顺子耳朵好,否则真以为自己听错了,稍一愣才回过味来,万岁爷憋了这么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顺着杆子爬,回道,“奴才听苓子说,昨儿锦书在风口上受了凉,下半晌就开始发热,请太医开了方子,原说已经好了大半,谁知半夜里又发作了,说了一宿的胡话,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皇帝听了寒着脸,只道,“她倒娇贵,跪了一个时辰就病了?你打发人去西梢间瞧瞧,看现在怎么样了。”
顺子诺诺称是,边走边窃笑,万岁爷嘴上厉害,连人家的下处都打听清楚了,锦书的命就是好,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爷记挂,现在连万岁爷都上了心,这一来二去的将来封个小主,权且不论心里受不受用,好歹日子过得去了,不必整天看主子的脸色,动不动的罚跪,吃藤条,这也就够了。
皇帝恹恹的看池子里,新发出来的荷叶才冒头,叶子卷成细细的一节,看着像根芽。
尤记得那时的敦敬贵妃爱荷,南苑王府的花园里开凿了极大的一个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带她住进湖畔的隆恩楼里,日日的赏荷作诗,或是在夜色里湖上泛舟,不带随从,就他们两个人,点盏八宝琉璃灯,头顶上是一轮满月,皇考亲自把乌篷船撑到湖心,也不放缆,任船随波逐流,两人坐在船头对月小酌,敦敬贵妃吹得一手好笛子,背往船篷上一靠,吹上一曲《姑苏行》,身后是密密匝匝望不到边的无穷莲叶,笛声悠悠飘散开去,在静谧的夜里尤其婉转悦耳,那声音就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的烙在他的心上。
这么多年了,噩梦一样的缠绕着他,都说人死债消,自己那点有悖伦常的心思也该终结了。当初他使了点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说辞来,把她排除出孝陵以外,另建了墓地安置她,心里的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的做他的开国皇帝了。他是个自律得近乎严苛的人,平时果然很少想起,可最近诸事偏颇,愈加的难自控,他知道是为什么,越是压抑越是念着,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疯了。
慈宁宫花园向来不是个安静的地方,皇帝只出了一会儿神,廊庑那头一个身影款款而来,穿着佛青的银鼠褂子,宝蓝的盘锦镶花裙,头上戴着朝阳九凤钿子,耳上是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耳坠,照得半边脸都是绿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
皇后是国母,对他不需行大礼参拜,只一肃,微笑着说,“万岁爷今儿怎么有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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