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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自营翻墙机场 - 提供免费节点不限时试用

第67章(第3页)

禄元典行的小伙计进了屋,很快端出了两方巨大铜盘,铜盘里垫了玫瑰红绒布,各色珠宝被擦拭干净,盛在盘里呈了上来。老掌柜笑道:“这里是新送来的首饰,小姐可尽兴挑选。”这两方铜盘里,一方里盛放的多是翡翠、玉石、玛瑙等成色较为昂贵的钗簪头面,一方盛列的则是些素银镯戒,有过裂痕成色普通的环佩项圈。陆瞳放下茶盏,望着两方铜盘,手指慢慢抚过铜盘雕花边缘。柯承兴死后,柯家生意受创,柯老夫人要赔偿欠款,只能变卖家中财物。当初陆柔出嫁,纵然家中清贫,但以父亲母亲的脾性,绝不会少了陆柔的嫁妆。陆柔死后,所随嫁妆不知被柯家用去几何,但想来,若有剩余,必然会被柯老夫人最先拿出来换成银钱。而柯家新妇秦氏,如今巴不得和柯家撇清干系,多半不会再留着柯家先奶奶的遗物。陆瞳手在铜盘中拨弄两下,拣出一只精巧的竹节钗,一方成色还算光鲜的银质手镯,最后,越过绒布上琳琅满目的香红点翠,拿起了一只银镀金镶宝石木槿花发簪。花簪似乎用了许久了,簪体已被摩挲得光润,上头镶嵌的细小宝石光泽却依旧璀璨。陆瞳将这三样东西拣出,看向老掌柜:“我要这些。”老掌柜叫伙计将铜盘撤走,笑呵呵道:“小姐好眼光。这三样都是新来的典物。竹节钗五两银子,手镯十五两,这宝石花簪稍贵些,需一百两。不过老朽瞧小姐是生客,第一次来,抹去零头,小姐只付一百两即可。”“这么贵?”银筝忍不住脱口而出,“又不是什么碧玺珊瑚,老师傅,您别欺我们不识货!”老掌柜闻言也不恼,只耐心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簪子虽材质不如碧玺珊瑚,胜在工艺精巧特别,一百两银子绝对不亏。要是姑娘觉得价钱不妥,不如看看别的?”陆瞳沉默。她为这木槿花簪子而来,价钱却在预料之外,就算单买花簪,银子也还差了一半。如今,可真是有些为难了。陆瞳与银筝在典当行中为银子陷入困境时,隔壁遇仙楼里,有人从楼上走了下来。青年一身绯色窄腰公服,护腕绣了银色锦纹,日光下泛着一层暗光。他走到楼下,解开拴马绳,正欲翻身上马。身后的少年跟着,突然开口:“咦?那不是陆大夫吗?”裴云暎上马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对街不远处的典当行里,正站着两个熟悉的人。陆瞳那身白裙簪花实在打眼,她又生得娇弱单薄,一阵风也能吹跑,站在铺里,让人想不认出来也难。段小宴有些兴奋:“没想到才从寺里分别,就又在这里见到了,真巧。”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才道:“是很巧。”禄元典当行里,银筝还在与老掌柜据理力争,她道:“掌柜的,这簪子就算工艺再精巧,材料也就如此,若不是我家姑娘喜欢,旁人定也不愿花一百两买下。你不如少点卖与我们,日后我们还来这里买东西。”老掌柜面上温和,嘴里分毫不让:“姑娘说笑,实不相瞒,咱们这铺子开在城南清河街,租子本就比别地更贵,我们也是小本生意,姑娘若说少个三五两还好,这一开口就是五十两……实在是为难老朽了。”“可是……”银筝还想再说。一只手从身侧越过来,将一锭白银落在桌上,身后有人开口:“不用说了,我替她付。”陆瞳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笑黑眸。“裴大人?”陆瞳微微皱眉。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裴云暎。他似乎刚办完公差,身上公服还未脱,官帽遮住发髻,衬得人眉眼英挺,姿态里又带了三分风流,绯色公服穿在此人身上,倒显灼灼夺目。他冲陆瞳一笑:“陆大夫,又见面了。”老掌柜也认出裴云暎来,忙挤出一个笑,这回笑容比方才面对陆瞳时真诚得多,还带了一丝隐隐畏惧:“早知这位小姐是小裴大人的朋友,老朽哪里还会收小姐的银子。这三样首饰小姐带回去即可,算是老朽送小姐的见礼。”他伸手想将银子推回去,一只手将银锭按住了。裴云暎倚着桌台,不甚在意道:“老先生这铺子开在城南清河街,租子本就比别地更贵,既是小本生意,何来让你破费一说?”他将老掌柜刚刚的话原话奉还,老掌柜脸色僵了僵。裴云暎屈指敲了敲桌子:“劳烦掌柜的替她包起来。”这回老掌柜不敢耽误,忙令小伙计将挑好的三样首饰包好递给银筝。陆瞳与银筝收好东西,走出典当行,发现裴云暎正等在铺子外,身侧还跟着那个叫段小宴的少年,瞧见陆瞳二人,段小宴忙与她们招手打了个招呼。陆瞳回礼,走到裴云暎身后,冲他道:“刚才多谢裴大人。”他转身,低头看着陆瞳,道:“陆大夫眼光不行啊。”陆瞳望向他。“你好像被那老家伙坑了,”他看一眼银筝手上的布包:“就这点东西,也敢收你一百两。”禄元当铺的老掌柜,看似敦厚慈祥,实则人精,陆瞳心知肚明,若不精明,也不能将铺子开在清河街这样的繁华之地多年还屹立不倒了。银筝愣了愣,鼓起勇气开口:“那裴大人刚刚在典当行里时,为何不提醒我们姑娘?”裴云暎抱胸看着陆瞳,忽然一笑:“因为,说了的话,就没机会让陆大夫欠我一个人情了。”他这神色暧昧,语气微妙,却叫陆瞳轻轻蹙了蹙眉。陆瞳道:“欠裴大人的五十两银子,我回去后即刻取来送还。”“不必。”裴云暎看着她:“听说陆大夫的医馆里,有一味叫春水生的药茶卖得很好,就用那个抵吧。”“好。”陆瞳一口答应,“裴大人给我府上住址,明日我就让人送去。”“不用麻烦,”他笑:“西街又不远,改日我上门来取就是。”陆瞳盯着他,他神色自若,仿佛自己刚刚的话再自然不过。片刻后,陆瞳颔首,平静道:“好。”陆瞳与银筝先走了,段小宴随裴云暎往遇仙楼下走,段小宴道:“这陆大夫身上什么首饰都不带,我还以为她不喜欢钗环手镯,没想到也和寻常姑娘一样。”裴云暎悠悠开口:“是啊,所以下差之后,你回典当行一趟,问问今日她买走的那三支首饰出自何家?”段小宴“哦”了一声,忽而又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昨日在无怀园你也帮了她,哥,我怎么觉得,你对陆大夫的事特别上心?”裴云暎走到遇仙楼前,解开拴马绳,翻身上马,笑了笑,道:“可能会杀人的女人,不多上点心怎么行?”言罢,不再理会段小宴,纵马而去。段小宴愣了一下,忙跟着上马追去,问道:“杀人?谁啊?”……进了夏日,夜里渐渐没有那么凉了。银筝种在院前的月季发了几支,再过不了多久,就能开花了。屋里,陆瞳坐在桌前,望着手中的木槿花簪出神。柯大奶奶秦氏果真没有带走这只花簪,作为陆柔的嫁妆,这发簪又被柯老夫人第一时间典当了。发簪精巧,昏黄烛火下,宝石泛出层朦胧旧光,仿佛常武县初夏山头的晚霞。好像也是这样的夜晚,母亲坐在灯前做针黹,她刚刚沐浴完,躺在陆柔腿上,任陆柔给她用帕子绞干湿漉漉的头发。陆柔替她梳拢头发,边笑言:“等我们小妹长大了,头发束起来也好看。”又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放心吧,那只花簪姐不用,姐帮你留着,等你遇到了心仪的小郎君,姐给你梳头。”她那时还小,童言无忌,想也没想地回答:“好啊,那等我遇上了心仪的郎君,就带他一道上门来同你讨,姐姐可别说话不算话。”母亲瞪她们二人一眼:“不害臊。”陆柔笑得直不起腰,捏着她的脸逗她:“没问题,介时你带他来见我,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小郎君有此殊荣,得我妹妹另眼相待。”窗外有风,吹得烛火微晃,陆瞳回过神,将手中发簪收进匣子里。银筝端着水盆从屋外进来,陆瞳将剩下的银手镯和竹节钗递给她:“这个送你。”“送我?”银筝惊讶,“姑娘自己不用吗?”“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顺带买的。”陆瞳道:“我素日也用不着。”银筝接在手里,顿了顿才开口:“那要不我再换一家给典当了?咱们今日去一趟典当行,花了一百两,其中且不提裴大人的那五十两,还欠着杜掌柜银子。成日问杜掌柜借钱也不是个办法,他自己瞧着也不剩多少了。”“随你。”银筝看向陆瞳,陆瞳坐在桌前,如初夏夜里含苞待放的一朵茶花,比她鬓边簪佩的那朵还要鲜妍。单看外表,着实招人怜惜。“姑娘,”银筝斟酌着开口,“那位裴大人几次三番替你解围,今日又说不要你还银子……他是不是喜欢你呀?”见陆瞳不说话,银筝又想了想:“他是昭宁公世子,长得好,身手也好,要是他真对你……”“不是。”陆瞳打断她的话。“他不是喜欢我,他是在试探我。”那位裴世子看她的眼里可没有半分情意,倒像是洞悉她的一切秘密,令人警惕。不过,无论裴云暎对陆瞳的试探是何目的,陆瞳都没功夫理会。接连几日,陆瞳都在忙着给董麟制药。太府寺卿府上,仁心医馆暂且得罪不起,加之董家给的诊费药银很丰厚,杜长卿也不好说什么,陆瞳忙了几日,才将药做好,令杜长卿亲自送到太府寺卿府上。这头才将药送完,那头熟药所来人了。熟药所的药员站在陆瞳跟前,恭敬道:“陆大夫,春水生的方子,御药院那头改进了一下,收为官药。日后春水生药茶,只能在御药院和熟药所采买,别的医馆商户都不能再继续售卖。”杜长卿刚从董府回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一时没能绷住,一把揪起传话药员衣领:“你说什么?”那药员年纪尚小,结结巴巴地开口:“……这是好事呀,方子能进熟药所局方,是无上的荣耀,掌柜的应该高兴才是。”“高兴个屁!”杜长卿忍不住骂道:“他将方子收走了,我怎么赚钱?姓娄的是不是故意的?混账王八蛋,他连太府寺卿的话也不听了吗?”“这是……这是御药院的决定,”药员无奈:“小的也做不了主。还请掌柜的……冷静一下……”冲一个小药员发火的确不是办法,杜长卿撒开手,气得脸色都变了,咬牙道:“无耻!”娄四不敢拂董家面子,准允医馆继续售卖药材,却在这关头釜底抽薪,将春水的方子收用成官药局方。对寻常医馆来说,的确是面上有光之举,但对于如今靠春水生成为进项大头的仁心医馆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捉襟见肘时,有名比不得有利。阿城和银筝面面相觑,阿城小心翼翼地看向陆瞳:“陆大夫,这下可怎么办?”既不能继续售卖春水生,仁心医馆也就没了最重要的银源,一朝又回到了当初。陆瞳不言,收了药员的官印,目送小药员走了,才转身回到里铺,道:“不用担心。”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杜长卿目光里闪着一丝希翼。“同一家医馆,至多只能征用一方成药局方作为官药。春水生被熟药所收用,意味着仁心医馆自此制售的所有成药,都不会再被熟药所收管。”陆瞳道:“杜掌柜,你自由了。”“自由有个屁用啊。”杜长卿没好气道:“银子都没有了,我宁愿做财富的囚徒!”“银子没有了可以再赚。”陆瞳声音平静:“一方药被收走了,就再做一方。”“再做一方?”杜长卿盯着她,有些怀疑:“说得容易,你能做得出来吗?”陆瞳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道:“我能。”

第五十四章 详断官范正廉

小满后,盛京的雨水多了起来。落月桥下河水深涨,祈蚕节一过,“蚕妇煮茧,治车缫丝”,新丝上市,隔壁裁缝铺和丝鞋铺的生意日渐兴隆。早晚风凉,杜长卿减衣太狠不慎着了风寒,这几日极少来医馆。医馆生意冷清,没了“春水生”售卖后,瞧病的人寥寥无几。阿城去市场买回来苦菜,小满时节宜食苦菜益气轻身,陆瞳在医馆里清洗摘理苦菜,边听着西街小贩们各自的闲谈。这闲谈里,偶尔也会提到盛京窑瓷生意的柯家。听说盛京卖窑瓷的柯家近来日子很不好过。柯大老爷在万恩寺中离奇溺死,官府的人来查看并未找出痕迹,只当他是醉酒落水结案。明眼人都能看出柯承兴是因为私拜前朝神像,被官府刻意撇过。柯家既出了这事,原先与柯家做生意的人家纷纷上门。自打当初太师府寿宴后,柯家凭着太师府关系搭上一批官家。如今事关前朝,谁还敢拿乌纱帽玩笑,纷纷撤下与柯家的单子。柯承兴当初新娶秦氏,为拉拢秦父,柯老夫人将管家之权交给秦氏手中。如今秦氏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柯老夫人才发觉不知不觉里,秦氏竟已花大笔银子补贴秦家,账册亏空得不成样子。不得已,柯老夫人只得典当宅铺来赔债,数十年积蓄所剩无几。府中大乱,下人散的散,跑的跑,有的卷了细软一走了之。陪着柯承兴多年的万福一家也在某个夜里不辞而别,偷偷离了京。陆瞳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惊讶,万福是个聪明人,当初陆柔出事柯承兴仍将他留在身边,就是看中他谨慎。万福此人并不贪婪,柯承兴一死说到底与他脱不了干系,眼下好容易得官府不再追究,若再不趁此逃之夭夭,日后被人翻出旧账,只怕没好下场。不如趁柯家混乱时带着家人一走了之。让陆瞳稍感意外的是太师府。柯老夫人家中落败,走投无路之下曾暗中去过一次太师府,许是想求太师府帮忙。不过,连太师府的门都没能进。陆瞳本以为太师府会因陆柔的把柄在柯老夫人手中而对柯家伸出援手,没料到太师府竟丝毫无惧。后来转念一想,陆柔是死在柯承兴手中,就算将此事说出来,柯家也讨不了好。太师府自然有恃无恐。不过……敢在这个节骨眼儿登门太师府,不管柯老夫人是否怀着威胁之意,下场都不会太好了。最后一丛苦菜摘好,银筝从铺子外走了进来。阿城在门口扫地,银筝走到陆瞳身边,低声道:“姑娘,打听到范家那头的消息了。”陆瞳抬眼。银筝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审刑院详断官范大人前年九月擢升了一回。”陆瞳一怔:“擢升?”永昌三十七年的九月,是陆柔死后三个月,这个时候,依万福当初所说,陆谦已经来到京城,见过柯老夫人,不知何故成为官府通缉嫌犯。陆谦的入狱与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的擢升有关?银筝继续道:“前年九月刑狱司确实出了一桩案子,刑狱司的差人曾提起,先是有人求见范正廉告发官家,后来不知怎的,举告人又被通缉,说是入户劫财。曹爷的人说,当时全城通缉,闹得很大,那嫌犯藏得隐蔽,还是他家亲戚大义灭亲,向官府供出他所藏处所,才将人给抓住。姑娘,”银筝有些迟疑,“您在盛京还有亲戚?”陆瞳闻言,亦是不明,只摇了摇头:“没有。”陆家亲眷单薄,若真在盛京有门亲戚,或许陆柔也不至于势单力薄被人欺辱至此。“我已经托曹爷继续打听那门亲戚是何人了,只是曹爷说,涉关官府的事不好打听,还有银子……”银筝叹了口气,“这回打听消息的银子还是杜掌柜拿给咱们做新药的材料钱,这几日是他病了没瞧见,要是知道咱们花了大半银子,到现在什么都没做出来,不知道得发多大的火……”正说着,忽见陆瞳站起身,掀开毡帘往里走去。银筝愣了一愣:“姑娘做什么去?”陆瞳回答:“做新药。”阿城拿着扫帚跟在后面,奇怪道:“早上不是说,还不知道做什么新药吗?”“现在知道了。”……殿帅府位于皇城西南边上津门以里,背靠大片练武场。夏日光盛,演武场一片炎意。地牢里却冷风寒凉。幽微火把在墙上闪烁,牢间深处隐隐传来声声惨叫。靠里一间刑房里,一排铁架上锁着六人。两个黑衣人站在架前,“唰”的一声,两桶刺盐水泼向架上,牢中顿响一阵惨叫。正对架前的沉木椅上,正坐着个人。年轻人一身乌色箭衣,手握一把铁钳,正漫不经心拨弄脚下火盆中的烙铁。周围横七竖八散落一地刑具,刀针铁器泛着淬泽阴暗冷光,有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痛苦,怒道:“裴云暎,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何必磨磨蹭蹭?”“那怎么行?”裴云暎笑道:“都进这里了,怎么还能让你痛快?”他手中铁钳在火盆中拨弄几下,指间黑玉嵌绿松石戒指映着一点翠色,若凛凛清渠,不过须臾,夹起一块烙铁来。他走到说话人跟前。这六人皆是被扒光衣服,以布缚住双眼锁在铁架上,全身上下几乎已无一块好肉。用过刑后泼上辣椒盐水,若无十足毅力,第一次用刑后便已招认。但世上不是人人都怕疼。他在说话人跟前站定,侧头打量对方一下,铁钳下烧红烙铁突然朝这人前胸而去。“呲”的一声。一股皮肉烧灼的焦味猛地窜起,囚室响起嘶哑低嚎。这人前胸处本就受了刑,旧伤未好,再添新伤,如何不疼。裴云暎神情淡淡,辨不清喜怒,手上动作丝毫不松,烙铁紧紧贴着对方前胸,像是要钻进对方皮肉,融进他骨头中去。焦气充斥周围,惨叫在地牢中久久回荡,蒙着眼睛的人瞧不见画面,这瘆人阴森越发可怖。良久,惨叫声中,最左边的囚犯终于忍不住瑟瑟开口:“……我说。”“住嘴!”正受刑之人闻言一惊,顾不得身上痛楚,喊道:“你敢……”下一刻,雪亮银光闪过,呵斥声戛然而止。裴云暎腰间长刀入鞘,若非地上鲜血,仿佛刚刚抽刀杀人之举并非出自他手。架上之人脖颈垂下,血自喉间汩汩冒出,已无声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侧首,将手中铁钳扔下,看向方才说话之人,含笑开口:“现在,你可以说了。”囚室中安静片刻。囚犯被蒙住眼,未知反比已知更可怖,虽瞧不见发生了什么,但刚刚还呵斥自己的人如今一言不发,怎么也能猜到几分。那人面上流露出些恐惧,惶然开口:“……是,是范大人。”“哦?”裴云暎一挑眉,“范正廉?”“是……是的,”囚犯紧张道:“军马监吕大山出事那一日,刑狱司手下提前得了大人差遣,吕大山的死,大人是知情的。”裴云暎笑了笑:“果然。”他转身,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帕子,低头仔细擦拭手上杀人溅上的血迹,末了,走出门去。身后侍卫跟上:“主子。”裴云暎站定:“刚才听清楚了?”侍卫青枫还未说话,前方又有人匆匆赶来,是个仆从打扮的人。这仆从走到裴云暎跟前,行过礼后,恭敬开口:“世子,小的奉老爷之命前来,下月是老爷生辰,老爷心中挂念世子,请世子回家一聚。”青枫站在裴云暎身后不敢说话。周围人皆知裴云暎与昭宁公惯来不合,几年前回京后干脆在外买了宅子,除了每年给先夫人祠礼从不回裴家过夜。提起裴家,自家主子眼中不见亲近,只有厌恶,想来,裴家的仆从这次又要无功而返了。果然,裴云暎闻言,想也不想回答:“没空。”仆从擦了把汗,笑道:“世子许久未见老爷,老爷近来身体欠安,希望世子……”“要我再说一次?”仆从一滞。这位世子爷喜怒随心,看似和煦,实则狠辣,性情更不如二少爷温和懂礼,强势如昭宁公也管不住这位儿子,何况是他这样的小小仆从。仆从诺诺点头,落荒而逃。裴云暎盯着他背影,眸底幽色如地牢里那片深邃的黑,一片无悲无喜。青枫问:“主子,牢里的怎么处理?”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刑审也就结束了。“刑狱司教出来的人,嘴巴硬,骨头倒是软。”他道:“刚才那个留下,其他的没用了,杀了吧。”“是。”……“姑娘,隔壁丝鞋铺宋嫂送的两条青鱼都翻白肚了,那鱼鳞已经取完……”“剩下的没什么用了,杀了吧。”陆瞳道。“这……”银筝瞧着木盆里两条奄奄一息的鱼有些为难。西街一条街上的摊贩四邻关系都挺好,原先杜长卿和阿城管着仁心医馆,懒得和周遭小贩打交道。自打陆瞳二人来了后,情况有了些变化。银筝嘴甜又最是察言观色,常常分些便宜的果子点心给街邻,人都是有来有往,她又生得俏丽讨人喜欢,一来二去,和一街小铺的人都熟了,时不时收些别人送的回礼来。这两条大青鱼就是宋嫂送来的回礼。宋嫂将两条青鱼送到银筝手中,嘱咐她道:“银筝姑娘,这两条青鱼拿回去熬汤给你家姑娘补补身子,陆大夫太瘦啦,纸糊似的,真怕一阵风就给刮跑了!”银筝将青鱼拿回来,还未想好是要蒸着吃还是烧着吃,陆瞳先拿了把小刀将两条鱼身上的鳞片刮了下来,说要用鳞片做药引。鱼被刮了鳞片,翻着白肚浮在水面上,瞧着是不行了。银筝站在原地没动,陆瞳抬起头问:“怎么了?”“……姑娘,”银筝为难地开口:“我不会杀鱼啊。”她在花楼里,学唱曲跳舞琴棋书画,却没学过洗手作羹汤。这厨艺还是跟着陆瞳后勉强学会的,只能说将食物煮熟,至于杀鱼这种血淋淋的事,就更是敬而远之了。陆瞳看了她一眼,停下碾药的手,从石桌前站起身,拿起刀端着木盆走到院子角落里蹲了下来,抓住一只青鱼往案上一摔,本就不怎么活泛的青鱼被摔得不再动弹,陆瞳干脆利落地一刀划破鱼肚,将里头的内脏掏了出来。银筝看得咋舌。“姑娘,你连杀鱼也会啊。”银筝替她搬来一个小杌子在身下,自己坐在一边托腮瞧着,忍不住佩服地开口,“瞧着还挺熟练的。”陆瞳拿起水缸里的葫芦瓢泼一瓢水在鱼身上,将污血冲走,又抓起另一条青鱼,一刀剖开肠肚,低头道:“从前在山上时常杀。”“啊?”银筝愣了一下,忽而反应过来,“是因为要取用药引吗?”陆瞳手上动作不停,良久,“嗯”了一声。银筝点头:“原来如此。”又看一眼陆瞳满手的鲜血,咽了下唾沫,“就是看着血淋淋的,有些吓人。”陆瞳没说话。其实她不止会杀鱼,处理别的野兽也驾轻就熟,不过倒不是为了取用药引,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芸娘是个对吃食很讲究的人,也爱下厨,煮茶需用攒了一个冬日的积雪化水,面点要做成粒粒精致的棋子状,做一次二十四气馄饨还得取用二十四种不同节气的花型馅料。可惜的是,芸娘在山上的时间太少了。芸娘时常下山,一去就是大半月,有时候山上剩下的米粮能撑些日子,有时候芸娘忘记留吃的,陆瞳就只能饿肚子。那时候她刚到落梅峰,连下山的路都找不到。第一次饿肚子饿得头晕眼花时,在屋前的地上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山雀。年幼的陆瞳挣扎许久,终于还是将那只山雀给烤了。她在陆家时,胆小又娇纵,家里宠着鲜少干活,素日里看见个蜂子蛇儿都被吓得惊慌失措,然而人在饿昏头时,也顾不得什么害怕不害怕,只能被食欲驱使。陆瞳还记得第一次吃烤山雀时的感觉。那时的她生涩又笨拙,甚至不懂烤鸟儿需要拔毛去除内脏,只囫囵地放在火上炙烤,烤成了漆黑的一团,以为熟了,一口咬下去,咬出丝丝血迹。陆瞳“哇”的一声就哭了,从喉间泛出丝丝恶心的血腥气,她张口欲吐,腹中的饥饿却又在提醒她这里没有别的食物了。于是只能忍着难耐的腥气,一口一口将那只烤得漆黑的山雀吞进肚里。那是陆瞳自出生以来,吃过最痛苦的一餐。不过,自那天以后,她开始意识到一件事。在落梅峰,想要活下去,总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不行的。她渐渐学会了制作捕猎陷阱,能捕到些小的兔子,又学会了将这些野兽处理得干干净净,做成肉干存着,以免下一次断粮。芸娘回来后瞧见她,十分惊讶她居然还活着,又瞧见她藏在罐子里的肉干,看她的目光更加奇异。“不错嘛。”她对陆瞳道:“到眼下为止,你是在落梅峰上活得最长的那个。”她凑近陆瞳,笑容古怪,“说不准,你能活着下山呢。”说不准,你能活着下山呢。陆瞳垂下眼。后来芸娘死了,落梅峰上再没了别人,她确实走到了最后,活着下了山。只是……只是那个当初会一边哭一边吞咽烤山雀的小孩儿,大概是永远消失了。手下青鱼蓦地一甩尾巴,拍出的水花溅在脸上,染上丝丝凉意,陆瞳回过神来。青鱼都被剖得干干净净了,却还有余力动弹。陆瞳擦净面上水珠,银筝起身将两条处理干净的大青鱼提起来,放到厨房去,笑道:“这下就好了,姑娘想怎么吃这鱼?”“随你。”“那就清蒸好了。”银筝道。她厨艺平平,好在陆瞳并不挑食。银筝才将青鱼蒸上,那头的陆瞳已经叫她进屋来,待进屋,就见窗前桌上摆好了一叠厚厚纸笺。“这是……”银筝拿起一张纸笺,随即一怔。这纸笺很漂亮,是浅浅粉色,凑近去闻,能闻到一股淡淡花香。若是写字在这纸笺上,别的不说,光是瞧着,也难免不让人心动。笔墨都已经准备好,银筝懵然看向陆瞳。“新药快做好了。”陆瞳道:“还需你帮忙。”“是要写字吗?”银筝恍然。先前的“春水生”之所以能在短时间里风靡盛京,除了胡员外在赏花会上的帮忙外,银筝在药茶上包裹的诗词也起了不少作用。盛京文人墨客众多,好茶之人多风雅,瞧见“春水生”的名字,也愿意花银子买点意趣。总是噱头。不过,眼下这纸笺瞧着,和先前春水生用的纸笺又有不同。倒像是女子传递情意、或是闺中诗用的花笺一般。“姑娘要我写什么?”银筝问。陆瞳想了想:“你可有什么好的词句,用来写女子窈窕姿容的?”“有是有,可是……”“就写那个。”陆瞳道。

第五十五章 戴三郎

一夜雨后,日头新盛。杜长卿在家休养几日,总算将风寒养好了,一大早换了件春袍,同阿城刚到医馆,就见银筝在门口桌台后插了许多花。花是石榴花,开得薄艳,丛丛火色似红绡初燃,又如红纸剪碎映在繁绿中,深红浓绿映得分外娇艳。石榴花丛中,还点缀了许多巴掌大的白瓷罐,白瓷罐上贴了粉色纸笺,如藏在繁花中的粉玉,玲珑可爱。杜长卿随手拿起一罐,问银筝:“怎么摆这么多胭脂水粉?”“不是胭脂。”银筝把字画挂到墙上去,“是姑娘做的新药。”上回‘春水生’背后挂着的字画被熟药所的人撕走后,墙面一直空荡荡的,银筝字画挂上去,铺子就显得别致了一些。杜长卿凑上前去念:“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念毕,杜长卿懵然抬头:“这是什么?”陆瞳掀开毡帘从里头出来,将他手中的瓷罐放回去,道:“这是‘纤纤’。”“纤纤?”“天热了,”陆瞳道:“时下女子衣衫渐薄,或许希望看起来身形窈窕。这药茶,就是用来调整阴阳平衡、协调脏腑,疏通经络,运行气血,对女子轻身健脾有良效。”银筝笑道:“反正进了夏日,为鼻窒所恼之人大大减少,就算熟药所不将春水生收归局方,继续售卖也比不上之前。倒不如趁势卖卖新药茶。我瞧这盛京女子个个美丽,想来格外爱重容貌,这药茶定会很好卖。”“纤体?”杜长卿有些怀疑,“女子纤体药茶盛京药铺里不是没卖过,没听过什么卓有成效的。陆姑娘,我让你做新药,你怎么做这个?”他扫一眼花丛中的瓷罐,小声嘀咕:“整这么花里胡哨的,没少花银子吧。”银筝气道:“杜掌柜,你怎么不信姑娘?那肯买这‘纤纤’的,必然对美貌卓有要求,总不能随意找个铁罐放着吧,那谁还想买!”正说着,隔壁丝鞋铺也开张了,宋嫂在里头对银筝打招呼:“银筝姑娘,陆大夫,昨日那青鱼尝了吗?”银筝顾不得与杜长卿吵嘴,忙探头笑着应了:“尝了,新鲜得很,姑娘与我都吃了许多,谢谢宋嫂。”宋嫂也笑,边笑边摆手:“都是一条街的,说什么客气话。”一转眼,瞧见仁心医馆门口桌台上摞起的瓷罐,讶然开口:“春水生又开始卖了吗?这罐子怎么瞧着与先前不一样了?”银筝回答:“这不是春水生,这是我家姑娘新做的药茶‘纤纤’。女子用此药茶,可补气纤体,喝个多日,就能面若桃花,体态轻盈。”她瞧一眼宋嫂,顺口问:“嫂子不如买两罐回去试试?”宋嫂摸摸自己的脸,自己先笑了:“我买这做什么,一大把年纪,胖了好歹能撑一撑,真要瘦了,不多几条褶子给自己添堵么?胖点儿就胖点儿,”她拍拍胸脯,“胖点儿结实,不然哪有力气干活?”说罢,一头钻进铺子里,招呼起客人来。杜长卿站在银筝身后,冷眼旁观完这二人对话,幽幽冷笑一声:“我就说吧。”陆瞳垂眸,将罐子继续摆好在桌柜上。杜长卿凑近,诚心建议:“陆大夫,可不是我泼冷水,您这药茶可不如春水生好卖,要不换个别的?”“不换。”杜长卿瞪了她半晌,陆瞳不为所动,过了一会儿,杜长卿气道:“固执!”……不管陆瞳是不是固执,仁心医馆的“纤纤”也已经摆出来卖了。快至掌灯时分,对面丝鞋铺关了门,宋嫂从铺子里出来,去了城东庙口。城东庙口挨着鲜鱼行,戴记肉铺生意一直很好,屠夫戴三郎子承父业,在此地卖猪肉已卖了十多年。他家猪肉新鲜,价格公道,从不缺斤少两,剁肉臊子也剁得好,附近妇人常在他这里买肉吃。宋嫂到了肉铺,此刻已近傍晚,铺子里只剩一点带骨碎肉,戴三郎正在收拾案板,快收摊了。宋嫂最爱在这个时候来买肉,快收摊时买,价钱比早上买便宜将近一半。“三郎,”宋嫂熟稔开口,“还和以前一样。”戴三郎“嗯”了一声,将碎肉从木案上合拢,拿油布包好。他眉头紧锁,身形似座臃肿小山,因夏季天热,汗水从额头滚落,将撑得紧张的薄衫浸出一层濡湿,一眼看去,如一只巨大的刚出锅的酱色元宵。“三郎,”宋嫂忍不住道:“你近来是不是又胖了些?”戴三郎没说话。“你这样可不行,”宋嫂道:“你这素日里吃荤,身子越重,总不是个办法。要说这样,”她凑近一点,“何时能成家?”戴三郎收拾案板的动作一顿,脸色有些涨红。戴屠夫中意西街米铺的孙寡妇许久,奈何孙寡妇爱俏,挑男人不看银子不看本事,就看一张脸。戴三郎与“英俊勇武”四个字实在相去甚远,是以到现在也没能落得孙寡妇一个眼神,只能暗暗心伤。见这老实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宋嫂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忽而心中一动,道:“说起来,仁心医馆的陆大夫今日刚出了新药,说是能帮人纤身轻体的。”戴三郎一愣:“新药?”“是啊,那陆大夫先前做的鼻窒药茶可有用了,要不你去试试?贵是贵了些,说不准有效。”宋嫂也是嘴巴上随便说说,倒是不曾想过戴三郎真会去买,一来是这新药贵得很,一罐五两银子,谁会为了瘦点儿买这个?二来么,也没听说过哪个男子爱美爱俏的。宋嫂挑完剩下的肉走了,戴三郎关了铺子,没如往日一般立刻回家,站在门前想了好一会儿,抬脚朝西街的方向走去。西街离城东庙口不远,夏日昼长,天黑得晚了些,戴三郎到了仁心医馆时,天色已近全黑,除了卖吃食的商铺前亮着灯火,大部分小店都收摊了。杜长卿和阿城刚准备出门,迎面瞧见一个高大的胖子走过来,这人腰间两把混着油光的斩骨刀,走起路来脸上横肉乱抖,颇为吓人。杜长卿吓了一跳,鼓起勇气挡在门口,道:“干、干什么?”戴三郎抬眼看向他,杜长卿镇定地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戴三郎移开目光,鬼鬼祟祟地开口:“我想买药。”“买药?买什么药?”杜长卿狐疑。“就是那个……”胖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般,吞吞吐吐地开口:“能纤体轻身的……”“什么东西?你大点声说!”陆瞳从杜长卿身后走过来,将油灯往桌上一放,道:“你想买的是‘纤纤’吧。”灯火微晃,照亮了戴三郎的脸,也照清楚了他额上因紧张渗出的大滴汗珠,他忸怩地点了点头,小声“嗯”了一声。杜长卿愕然看向陆瞳。陆瞳从身后药柜里取出一只白瓷瓶,道:“一瓶五两银子,约莫喝半月,你要多少?”这价钱对卖猪肉营生的戴三郎来说,实在算不得便宜,不过他只是咽了口唾沫,道:“先买两瓶。”陆瞳将两瓶“纤纤”递过去:“每日三服,按时煎用。”顿了顿,她又问戴三郎,“你可识字?”戴三郎摇了摇头。“那我说,你听。服药时有禁忌,不可随意服用,否则效用不佳。”陆瞳又细细与他说了用药禁忌,一连说了三遍,戴三郎才点头表示记住了。他不爱说话,买完药后,就拿着药走了。杜长卿看着戴三郎敦实的背影,有些费解地自语:“我真没想到,买你这药茶的,竟然是一介屠夫。”他以为第一位客人或许是位袅袅婷婷的纤瘦少女,又或许是位珠圆玉润的高门贵妇,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位杀猪匠。戴三郎小心翼翼把贴着粉色纸笺的药罐子放在腰间,和他那把泛着油腥的杀猪刀映衬在一起时,真是让人难以言喻之感。杜长卿喃喃开口:“屠夫怎么也会想要纤瘦呢?”银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嗤道:“怎么就不能呢?只兴让女子身子窈窕,偏对男人这般宽容。我瞧着这位屠夫小哥倒是胜过盛京大部分男子,至少明白自己仪容不佳,晓得挽救。”“要我说,盛京那些男子都应学学人家,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们女子走在大街上,瞧见的都是些年纪轻轻就大腹便便的丑男人,偏还觉得自己是翩翩公子,实在倒胃口。”杜长卿无言:“你这打哪听得这等歪理?男子当然不能只看相貌。”“不在意相貌的话,杜掌柜为何要时时换衣装扑香粉。”银筝故意拆他台,“再说这盛京街上,我也没见着几个有才华的男子啊。长得好看和学识出众,总要占一样吧。”“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杜长卿转向陆瞳,“不过陆大夫,你这药真能有效?不会喝一段日子他还是这样,一怒之下拿刀把你我都剁了吧。”他补充道:“我先说,我可打不过他。”陆瞳垂下眼睛:“只要他想,他就能得偿所愿。”“什么意思?”陆瞳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对他来说,很有效。”……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仲夏登高,顺阳在上,五月初五是端阳。西街家家铺面墙上挂上新鲜艾草菖蒲辟邪,宋嫂男人买来雄黄酒,宋嫂家小妹采了粽叶,打算在家好一同过节。宋小妹在后厨里喊宋嫂:“娘,家里没咸肉了。”宋嫂大声应了,只道:“你放着,我出门买去。”粽子里也要放咸肉,不过卖猪肉的戴三郎一月前回乡去了,说是家中老母偶感风寒回家侍疾,宋嫂只能在别的肉铺买肉,买来买去,总归觉得不如戴记的猪肉好。今日天色早,想着干脆去瞧瞧戴记开张了没有。才出门,迎面就走来一位提着竹篮的妇人。这妇人约莫三十来岁,穿一件水绿绣金蓝缎领褙子,底下一条雪白褶裙,梳一个妇人头,肤色白皙,耳边垂着两粒金坠微晃,虽谈不上美貌,却颇有风韵。宋嫂就停住脚步,喊了一声:“孙妹妹!”这妇人便是孙寡妇了。这孙寡妇也是个奇人,原是西街米铺掌柜家的女儿,十八岁时嫁了个盛京一个小官儿,谁知过了几年丈夫就病死了。这丈夫死前对她百般宠爱,田庄铺子都写了她的名契,夫家公婆又早已不在,留下好几间房子和几箱子金银首饰。孙寡妇便带着丈夫留的银子和小女儿又回了西街,她手头有钱,人又生得不差,这些年倒是有不少人来打她的注意。不过遣人来的媒婆通通被她打发了回去,原因就是这位孙寡妇不爱财也不爱才,就爱男人生得俏。有上门的媒婆来说客,孙寡妇也好好地请人坐下吃茶,回头说一句“别的不要,只要人物齐整就好”。人物齐整,听上去简单,可人与人之间的眼光大不相同,孙寡妇嘴里的“齐整”,大约和媒婆眼中的“齐整”相去甚远。媒人眼中的“齐整”,大概只要是个有眼睛有鼻子的男人就叫齐整,但孙寡妇显然不这么想。于是好几年过去了,一个入眼的都没有。要说那些年纪小的,一心奔着吃软饭来的少年,她嫌人家脂粉气太浓,一团乳臭未干的孩子气。倘若找些年纪大的、一眼看上去靠得住的,她又说人家瞧上去糙了些,连个香袋都不佩,一看就与她不够登对。早几年的时候孙寡妇还瞧上了杜长卿,不过杜长卿不当上门女婿,婉言谢绝,这门亲事也就作罢。“孙妹妹这么早起来了。”宋嫂热络地同她打招呼。孙寡妇笑着冲宋嫂点一点头,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往前一点,娇声娇气地道:“买点肉包粽子。”宋嫂晃了晃神,要说,难怪这孙寡妇哄得她那早死的郎君把所有的田契都写了她名字,别说男人了,这娇滴滴的声音一入耳,她这个女人都忍不住酥了半边骨头。宋嫂看看孙寡妇这一身精心搭配的衣裙,又想想戴三郎泛着油腥气的臃肿身材,忍不住心想,虽然戴三郎是个好人,不过有一说一,也确实有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二人便一起往城东庙口那头走,宋嫂是个热心肠,嘴巴又快,一路上直逗得孙寡妇笑得花枝乱颤,待二人走到庙口附近,老远地瞧见挨近巷口的那间小铺子大门大开着,有人站在里头剁骨头。“哟,三郎回来了。”宋嫂见状一喜,戴三郎回来了,今日总算能买到好猪肉。她又想起身边的孙寡妇,忙捅一捅对方的胳膊,促狭道:“你要不也买点?他每回给你的肉都比咱们的多。”“讨厌!瞎说什么,”孙寡妇推一把宋嫂,嘴里嗔道:“别欺负人家厚道。”宋嫂点头:“三郎确实厚道,是个好人。”“就是长得糙了些。”孙寡妇叹气。“那倒是,”宋嫂附和,“要是再长得好些……咦,这不是三郎?”此时已近戴记门口,正是清晨,夏日日头出得早,晨日中,桌案前,正站着个陌生男人。这男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因天热,只穿件白布褂子,露出麦色的皮肤。但见露出的胳膊结实有力,再往上看,这人生得浓眉大眼,五官周正,轮廓略显刚硬,不如那些少爷公子俊美,却自有一股野性粗犷之色。他挥舞手中斩骨长刀,汗珠顺着前额滚落,顺着脖颈没入褂子领口,潮湿又晶亮,莫名让人心里像是腾起团雾色的火。宋嫂盯着这人,心中只觉夏日果然暑气重,否则她明明穿着清凉的小衫,怎会觉得此刻脸庞心头灼灼发热?孙寡妇痴痴瞧了那汉子半晌,直到对方的斩骨刀停下,朝这头看来,孙寡妇才回过神。艳阳无声,远处有早蝉低鸣,孙寡妇顿了顿,施施然撩起耳畔垂落的一丝长发,将落发别到耳后,袅袅婷婷地朝那汉子走过去,一直走到对方跟前,她才抬起头,冲对方笑盈盈问道:“这位俊小哥看着好面生,从前没在这里见过你。你是戴大哥家中何人?”“我……”汉子似乎没想到孙寡妇会对自己主动搭话,一时间有些发愣,直直地盯着对方的脸不说话,像是看呆了。孙寡妇心中得意,眼看着这人的一张脸越来越红,肖似煮熟的红虾,再逗下去恐怕都要落荒而逃了,她才忍笑道:“我瞧着你与戴大哥眉眼间有几分肖似,你与他是亲戚?是兄弟还是侄子?从前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你?”汉子的脸色更红了,憋了半晌,这人才吐出一句话:“……孙姑娘,我是戴三郎。”俏丽孤孀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宋嫂高亢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城东庙口。“戴三郎?你是戴三郎?!”

第五十六章 纤纤

盛京五月五,落月桥下龙舟竞渡,时人午日爱以兰汤沐浴,所谓“午时水饮一嘴,较好补药吃三年”。阿城提着木桶出了门,准备到了午时打些井水来泡茶。银筝坐在里铺包枣粽,杜长卿靠着长椅,有气无力地提醒坐在药柜前的陆瞳:“陆大夫,咱们一月没进账了。”陆瞳不言。“纤纤”始终无人问津。五两银子对寻常平人来说,价钱未免过高。加之药茶本身不是治愈鼻窒一类顽疾,总教人心存几分怀疑。而往日的老客人胡员外一类,又对这类养颜轻身的药茶不感兴趣,纵是想照拂生意也没得照拂,医馆里一时冷清了许多。杜长卿耐心有限,眼见着每日银子只出不进,难免心中着急。奈何陆瞳比他还要油盐不进,杜长卿也只敢在嘴上抱怨几句,着实束手无策。正说着,长街尽头远远地跑来一个人影,正是夏日正午,今日又是端阳,城里人都去落月桥下看龙舟了,西街冷清得很,陡然出现这么一个影子,倒显稀奇。那影子从烈日下的长街滚过,直奔仁心医馆而来,一口气冲进铺子,不等陆瞳说话,自己先高声喊道:“药茶!我要两罐药茶!”杜长卿“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上前,对着这月唯一的客人绽开一朵热情的笑:“请问需要什么药茶?”来人是个泼辣妇人,身形稍显丰腴些,二话不说,只一指藏在石榴花丛中的白瓷罐:“就那个!”“纤纤?”杜长卿愣住了。这药茶在医馆里放了近一月无人问津,阿城摘来的石榴花都凋谢了,只剩光秃秃的枯枝摆在药柜前,缀着白瓷罐上的粉色纸笺,瞧着好不可怜。“这药茶……”杜长卿想要解释。妇人打断他的话:“喝了能瘦,我知道!”银筝见状,笑着上前问:“大姐怎么知道这药茶喝了能瘦的?可是有人告诉你的?”那妇人道:“什么有人告诉我?我亲眼看到的!城东庙口卖猪肉的戴三郎,原先胖得像头猪,就是喝了你家药茶,如今都成了美男子了,体面得很!”因今日西街许多商贩都去看龙舟了,开门的铺子都少,隔壁葛裁缝正靠着门口吃茶,边眯着眼睛听这头闲话,闻言忍不住道:“瞎说!那戴三郎谁没见过,腰比我家簸箕宽,和美男子能搭得上边?”妇人看一眼葛裁缝宽厚的身材,冷笑一声:“可不是么,那人家现在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连孙寡妇都要抢着与他说话哩。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城东庙口看看呗!”她这说得十分笃定,倒把葛裁缝噎了一噎,一时间没接得上话。杜长卿还想说话,门外又有人的声音传来:“我作证,她没瞎说!”众人转头一看,来人竟是宋嫂,手里提着个竹编篮子,跑得气喘吁吁,人还未到,声先响起:“我和孙妹妹一起去的戴记,那戴三郎现在俊得很,看着比杜掌柜还要英武多了!”杜长卿:“……”宋嫂的丝鞋铺就在这里,西街四邻小贩都认识,她又惯来不是个爱乱说的,一时间,众人都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纷纷询问:“不可能吧?那戴三郎什么样大家都清楚,还能成美男子?”宋嫂也不理会,一径奔进仁心医馆,冲陆瞳道:“陆大夫,我娘家妹妹托我给她家丫头也买一罐?你这还有不?”“有的。”陆瞳从药柜前拿出一罐递给她,让杜长卿称了银子。杜长卿刹那间做成两笔生意,尚且晕晕沉沉,还未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就听见阿城的声音从长街尽头响起:“东家……东家!”小伙计拖着个木桶从尽头狂奔而来,活像身后有人在追杀,一口气跑到仁心医馆里,杜长卿看着他手里空空的木桶,疑惑问道:“你不是打水去了?水呢?”阿城抹了把额上的汗,颤巍巍道:“……好可怕。”“哪里可怕?”“小的刚走到街口长井处,忽然来了一群人问我,仁心医馆哪里走,我想着那就给他们领路吧,谁知领着领着……”闻言,杜长卿更疑惑了:“领着领着怎么了?人领没了?”话音刚落,忽然听见长街远处,自远而近一阵嘈杂的轰响,众人抬头一望,就见原本冷清的街道尽头,陡然出现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这群人有男有女,个个身材壮硕丰润,跑动起来时像是要将长街踩碎,随着这震动声起伏,一群人疯了似地往医馆的方向跑,边跑边道:“纤纤,给我留两罐纤纤!”“我先来的,我要!”“滚犊子,我先来的,掌柜的先给我!”银筝惊呆了。陆瞳当机立断,只说了一声“关门”,一把将大门拉回来。“砰”的一声,像是有人撞在大门上发出巨响,紧接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混乱的叫喊:“买药,我们要买药!”“开门啊!关门做什么?”“别躲了,快些出来做生意!别躲里面不出声!”无数人簇拥在医馆门口,用力拍打大门,从冷清到疯狂,似乎只在瞬息之间。银筝有些意外,陆瞳神色冷静。唯有阿城无助地看向杜长卿。杜长卿咽了口唾沫:“……果然……很可怕。”……仁心医馆门口的疯狂,持续了许久。陆瞳一直等到外头的人稍微冷静了些,才将门打开。城东庙口卖猪肉的戴三郎如今是何模样,仁心医馆的人都没见过,但想来这人与从前的确判若两人,否则不会有如此多人见过如今的戴三郎后,毫不犹豫地奔向此处来买“纤纤”。买药的人比杜长卿想得还要多许多,陆瞳前些日子制作的“纤纤”,不过顷刻便被售卖一空,只剩光秃秃的石榴枝兀自摇曳。一位圆胖男子不甘心地在石榴枝中搜寻许久,终是没找到多余的一罐,可怜巴巴地看向陆瞳:“陆大夫……”陆瞳道:“不用担心,这几日我会再制售一批纤纤。”那男子原本很沮丧,闻言眼睛一亮,忙高兴地应了。他身后没买到的客人见状,纷纷嘱咐陆瞳多做些,或是要先将银子付过,好提前定下药茶以免届时抢不到鲜货。银筝连哄带骗的,总算是将这群人打发走了,又在西街一众四邻羡慕的目光中,提前将铺子门关上。天色已近傍晚,里铺的灯笼提前亮起,杜长卿小心翼翼将铁匣端出来,捧一把今日赚得的银子,任银粒从指间流下,仍有些怀疑自己身在梦里。银筝走过来,无言片刻,道:“已经数过三遍了,杜掌柜,今日一共卖了五十罐纤纤,这里是二百五十两银子,刨去前段日子您给姑娘一百两的药材钱,今日赚了一百五十两。”“一百五十两……”杜长卿坐在椅子上,喃喃念了两句,忽而转身一把抓住陆瞳的裙角,仰头望着她,如望着庙里供的财神爷,“陆大夫,你真是仁心医馆的大救星,我杜长卿的活菩萨!”陆瞳伸手,将他攥着的裙角扯出来,道:“可惜今日没多余的药茶了。”“没关系啊!”杜长卿一拍大腿,将铁匣子往陆瞳跟前一推:“这里的银子你拿去,咱们再多做点,不够的话我还有!咱们能做多少做多少,趁着这些日子,好好大赚他一笔!”他一扫前些日子的郁气沉沉,眼角眉梢都是欢喜。阿城盯着他:“东家,你不是说没钱了吗?”杜长卿啐他一口:“你懂什么,我要不这么说,银子都被败光了怎么办?一家里总要有一个持家的吧!”这话阿城没法接。银筝看不过:“可今早你还劝姑娘换别的卖……”“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眼光不好,陆姑娘当然不会跟我一般计较。”杜长卿能屈能伸,又叹道:“那些人把个戴三郎吹得天花乱坠,我都想去见见了,说什么能及得上我英武,瞎编什么鬼话?就一月时间,能瘦成个美男子?”“姑娘说药茶喝了能瘦,当然能瘦。”杜长卿摆了摆手:“不过我原以为这盛京只有女子才爱美,没想到男子也一样。”陆瞳道:“也未必是爱美,毕竟人言可畏。”她把干枯的石榴枝从花盆里拔出来,“不管男子女子,总不喜欢背后被人指点。”“说得有理。”杜长卿点头,看着陆瞳想了想,忽然问:“陆大夫,你先前是不是做过这药茶?”陆瞳抬眼。杜长卿摸了摸鼻子:“不然你怎么如此笃定这药茶效用颇好?也没见你跟谁试药啊。”陆瞳把干枯的石榴枝收拢在一起,道:“做过。”再抬头,对上屋中三人亮晶晶的目光。她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当初我随师父学医,大概五六年前,有一位夫人找到我师父,想要我师父为她研制一方灵药,可以纤瘦身形。”陆瞳在椅子上坐下来,手里仍攥着那把石榴枝。“这夫人与她丈夫少年夫妻,琴瑟和鸣,生儿育女。据她所言,她年少时,身材窈窕,姿容出色。只是常年操持家用,难以顾及自身,所以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年长色衰,身姿臃肿,不堪入目了。”屋中三人没开口,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她的丈夫有心要纳一房小妾,小妾妍姿俏丽,袅袅娜娜,与她是截然不同的轻盈。”“她对丈夫又恨又爱,恨的是他负心薄幸,罔顾发妻为自己付出多年心生嫌弃,又爱他对自己终究存着一分旧意,因他纳的那房小妾,无论是容貌衣着,还是一颦一笑,都肖似十八岁的她自己。”“所以她找到我师父,希望我师父能为她研制一方灵药,服用后腰肢袅娜如弱柳,好借此挽回丈夫的心。”“我师父便将这任务交与我,要我来为她做这方灵药。”屋中灯火幽暗,小院的风隔着毡帘吹来,将火苗吹得摇摇欲坠。陆瞳的目光渐渐出神。她还记得那妇人的模样,穿一件洗得发旧的酱色长衣,因落梅峰雨天路滑,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泞,一看就知是在路上滑倒所致。妇人从怀里掏出银匣,其中银锭被摩挲得发亮,接在手中,尚带人的体温。风尘仆仆的妇人望着芸娘,像是望着世间所有的希望。然而芸娘的诊费昂贵,仅仅百两银子,是请不起芸娘为之制药的。被芸娘一口回绝,那妇人便似丧失了所有的心气,委顿在地。陆瞳站在一边,心也为这人揪着。许是看出了陆瞳眼中的同情,芸娘笑着看她一眼:“我虽不能为你制药,这丫头却可以。不如问问她?”那妇人一怔,下意识看向陆瞳,眼中再度升起希翼之色。被那样的目光望着,很难说出拒绝的话,陆瞳挣扎许久,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试试。”她接了妇人的诊费,便起早贪黑地为妇人制药,翻看了无数医书,自己尝试着喝了无数药汁,就连夜里做梦都在想。芸娘饶有兴致地瞧着她努力,眼神中辨不清情绪。一直到后来……“然后呢?”阿城听得入了神,见陆瞳不再往下说,忍不住追问。陆瞳回过神,顿了顿,道:“然后我做出了这味药,将药交给了她。”“她喝完药茶是不是变得很漂亮?她丈夫之后回心转意了?”小伙计很着急。陆瞳沉默了一下:“没有。”阿城一愣。“她喝了药茶,的确纤瘦了许多,从背后看,与未出阁少女无异。不过,她丈夫并未回心转意,仍旧纳了那房小妾。”“怎么会呢?”阿城忍不住愤然开口,“她都已经变美,她丈夫怎么还要纳妾?”银筝冷笑一声:“她只是瘦了,可毕竟不如新人颜色动人。何况男人这东西,就算找天仙也不耽误变心。岂是一味药茶就能挽回的?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爱驰恩必绝,少年夫妻,哪里比得上新鲜有趣?”“同意。”杜长卿点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找了小妾,就别再说什么顾念旧情了。”阿城丧气:“怎么这样……”又抬头问陆瞳:“那之后这位夫人如何了?”“不知道。”过了很久,陆瞳才说:“我没再见过她了。”“哎。”阿城长长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遗憾,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听了一个不算让人高兴的故事,众人先前赚银子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又在铺子里合计了一下接下来几日要制售的药茶,杜长卿才带着阿城离开。银筝在院子里忙碌,将今夜要用的药材找出来,一一归类放在竹篓里。陆瞳回到小院的屋中,窗前梅花树影子落在桌台上。那一小把枯掉的石榴枝摆在桌上,干瘦凛冽。陆瞳拨弄了一下灯芯,将那一小把枯枝放在油灯之上,火苗发出炙烤的“毕毕剥剥”声音,一小股焦味从油灯上冒出来,突兀地打破夜的宁谧。她垂下眼睛。其实,她后来还是见过那位妇人的。用过药茶后瘦了的妇人再次回到落梅峰,陆瞳再次见到了她,她已不再臃肿,甚至称得上伶仃,枯瘦的身体在衣袍中晃荡,仿佛一截枯萎的石榴枝,不见娇艳花朵,只有干瘪暮气。明明她已经得偿所愿,然而她的目光看起来比从前还要绝望。她奉出所有的银子,想要芸娘为她做一味返老还童的灵药,想要借此回到当初。可这世上哪有返老还童的灵药?芸娘笑着,将她握着银子的手推了回去。妇人面如灰缟。“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你想要挽回夫君的心,很简单的。”芸娘伸手,递过去一方雪白的瓷罐,附在妇人耳边悄声耳语,“这里,是一味毒药。无色无味,连用一月,其人必死,不会有人察觉。”芸娘松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茫然的妇人,温柔开口:“他死了,就不会变心了。”陆瞳站在屋舍后,望着妇人紧握着手里瓷罐,踉踉跄跄地下山去了。一月后,陆瞳听说山下镇上有妇人毒杀其夫,又投井自尽。她跑回屋舍,芸娘正在做酒蒸鸡。厨房里充斥着醇酒的清冽和蒸鸡的香气,陆瞳却觉得想要干呕。芸娘拿着筷子转过身,笑盈盈看着她,像在看一出蹩脚的、好笑的百戏。末了,她问:“可看清楚了?”陆瞳不说话。芸娘淡淡道:“药医不了人,毒可以。”药医不了人,毒却可以。摇曳火苗之上,最后一根石榴花枯枝已经燃完,桌台上遗漏了一地焦黑,辨不出原本烂漫痕迹。银筝在院中喊:“姑娘,药材分拣好了。”陆瞳应了一声,将灰烬清理干净,端着油灯走出屋门。可怜总被腰肢误……或许纤纤本不是药,而是毒。就像她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大夫。

第五十七章 殿帅讨债

无论如何,陆瞳这些日子的辛苦总归是有了成效。“纤纤”一夜扬名。城东庙口的戴三郎不过月余,就由大腹便便的胖子摇身一变成结实勇武的美男子,惹得无数人心生好奇前去围观。待瞧见了戴三郎如今的模样,再经由丝鞋铺的宋嫂一番添油加醋,仁心医馆的纤纤想卖不出去也难。每日都有许多人慕名前来买药,杜长卿更是数银子数到手软,连带着戴记猪肉都出了名,戴三郎还有了个“猪肉潘安”的美名,听说每日去瞧他的人都能从城东街头排到巷尾。这名声也传到了太府寺卿董夫人的耳中。盛京太府寺卿府上。陆瞳收起医箱,对面前人道:“近来脉象已好了许多,咳喘也鲜少发病,董少爷,待我重新为你换一副药方,按新方服用半年,若无意外,日后就不必再服药了。”在她对面,太府寺卿董家小少爷董麟垂手坐着,一面认真听陆瞳说话,一面脸色微微发红。自打万恩寺上无意救了董麟一次,陆瞳就此和太府寺卿搭上了关系。后来白守义让熟药所的人为难医馆,陆瞳干脆借着董家的名号狐假虎威了一回,董夫人知道来龙去脉,并未置喙,显然是默许了。这以后,陆瞳每隔一段时间就来董家为董麟施诊,董夫人爱子心切,眼见着董麟的肺疾越来越少发作,自然喜在心头。她低头提笔写新方子,董麟坐在小几前,偷偷抬眼看陆瞳。花梨木小几前,年轻姑娘坐着,微微俯身,一头如云乌发梳成辫子垂在胸前,只在鬓角簪了一朵冷色绒花。有一两绺发丝不慎滑落,挡住眼睛,被陆瞳伸手拂在耳后,越发衬得那脖颈纤细洁白。她不似那些珠翠满身、粉光脂艳的千金,只穿一件半旧的深蓝布裙,鹅蛋脸面,娥眉皓齿,如孤梅冷月,自有玉骨冰肌。董麟看得有些晃神。这个救了他一命的年轻大夫生得美丽,眉间似拢着一层丝雨似的愁痕,这点愁痕令她看起来格外脆弱,而她的眼神却像长峰下的溪流,藏着看不见的冷韧。她抬起头,董麟便对上了那一丛冷色的溪涧。他悄无声息地红了脸,别过头不敢与她对视。陆瞳却没有移开目光。直到董麟被看得坐立不安,有些耐不住沉寂,忍不住想要开口相询时,陆瞳说话了。她道:“董少爷近来好似消瘦了许多。”董麟一愣。陆瞳看着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我见您脉象不曾不对……”陆瞳第一次见董麟时,万恩寺上,他还有些微胖,这也加重了他的肺疾。不过今日一见,他已消瘦许多,连带着他身上穿的那件褐色长袍也变得过于宽敞了些。“不不不,”不等陆瞳再问,董麟自己先开口了,他小声道:“我不是因病消瘦的,我是……我是……”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过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我是用了陆姑娘医馆里新出的药茶。”陆瞳一顿:“纤纤?”董麟难为情地点了点头。陆瞳没说话。董麟有些心虚。陆瞳生得动人,董麟在万恩寺那一次时,就已对她一见钟情。他打听过,陆瞳是外地人,在盛京举目无亲,如今是仁心医馆的医女。这样的家世背景,是进不了太府寺卿的,连做妾董夫人也未必会同意。但年轻人的心思岂是外物可以阻挡?董麟喜欢陆瞳,又畏惧母亲强势泼辣,怕被母亲发现自己心思,便让下人平日里多多帮衬仁心医馆,平日去仁心医馆买点药材什么的。前些日子仁心医馆出了新药茶纤纤,董麟也叫人买回来许多,这本是为了惠顾医馆生意,谁知没过多久,这药茶竟然莫名其妙出了名,说是效用极好。董麟想起从前那些大夫也曾说过,他这身子也需清减一些更好,便将信将疑地用在自己身上,没料到过了些日子,竟真起了作用,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说他看着瘦了一圈。董麟见陆瞳若有所思的模样,生怕她窥见自己的心思,忙将话头岔开:“不过陆大夫,我只服了半罐,剩下的都教我娘用了……莫非我的宿疾不能用这味药茶?”陆瞳回过神:“那倒不是,不过……”她看向董麟,“夫人的身材合宜,怎么也需要用这药茶?”太府寺卿董夫人的体态,可远远不到需要用药茶的地步。董麟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一眼屋外,才轻声道:“本来是无需用到的,可是再过段日子,盛京观夏宴,众夫人小姐都会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于他人。”陆瞳了然:“原来如此。”盛京这些夫人小姐,隔三差五便有这样名头那样名头的小聚,真心相聚之人自然不用这样的场合,到后来,这样的宴席,也无非是各家争奇斗艳,或是拉拢会联罢了。才说到这里,外头有人推门,陆瞳回头一看,董夫人站在门口,先是往里张望了一眼,才笑道:“陆大夫,麟儿怎么样?”陆瞳起身,将写好的方子递给董麟:“夫人无需担忧,董少爷无恙。”“那就好。”董夫人招呼陆瞳:“陆大夫忙了许久,出来用杯茶吧。”陆瞳应了。董夫人从不让她与董麟单独相处太久,陆瞳明白,或许董夫人也怕自己趁着施诊与她儿子有了什么。倒是格外谨慎。陆瞳告辞董麟,与董夫人一同走到花厅用茶。董夫人让下人送来今日的诊银,又笑道:“麟儿这些日子咳喘发作得很少,府里也请别的医官来瞧过,都说麟儿的病好了许多。陆大夫,这都多亏你。”陆瞳温声回答:“夫人言重,董少爷自有上天护佑,本就症状轻微,纵然没有我,以董少爷的体质,不久也能自行好转。”这话董夫人爱听,面上的笑容又真切了些。又闲叙了几句,陆瞳放下手中茶盏,对董夫人道:“夫人,民女有一事相求。”“哦?”陆瞳从医箱中掏出一个小药罐递给董夫人,董夫人接过一看,见上头写着“纤纤”二字,不由一顿。这是一罐“纤纤”。她看向陆瞳:“陆大夫这是何意?”“这是我们医馆新出的药茶,名叫纤纤。”陆瞳只字不提董麟先前与她说的事,只认真解释,“这药茶能纤体瘦身,女子服用效用尤好。”董夫人目光闪了闪,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想送与我?”陆瞳笑笑:“夫人想用药茶,我便主动送上门,又岂会吝啬到只送一罐?”“那你这是……”陆瞳低下头,有些赧然地开口:“我想着夫人地位高贵,定然认识京中不少达官显贵,若是能在这些夫人小姐面前略微提上一二,那对仁心医馆与民女来说,就是莫大的荣耀了。”这话将董家地位捧得极高,又将自己姿态摆得极低,董夫人心中也受用。她看了一眼药罐,不甚在意地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点小事。不过是说两句话的功夫,你既救了麟儿,这点忙我还是要帮的。”陆瞳忙起身感谢。董夫人瞧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状若无意地开口:“不过陆大夫,这点小事,你怎么不找裴殿帅帮忙?”陆瞳心中一滞。她抬眸,正对上董夫人探询的目光。上回在万恩寺,董夫人与陆瞳起了争执,是裴云暎出面解了围,当时董夫人似乎误会了裴云暎与她之间的关系,没想到今日又主动提了起来。说起来,董夫人傲慢无礼,连太府寺卿的下人护卫都对平民不屑一顾,偏偏这些日子府里上下对陆瞳还算客气有礼,或许不只是因为自己救了董麟一命的关系。还因为,他们以为自己与裴云暎关系匪浅。裴云暎……陆瞳心想,既然这位昭宁公世子的名头这般好使,索性她也就不客气地再借用一次好了。她顿了片刻,笑容忽而变得有些腼腆,轻声细语地开口:“殿帅府公务繁忙,这等冗杂小事,怎好意思屡次劳烦殿帅大人。”董夫人注意到她说的是“屡次”。那言外之意就是,她经常“劳烦”裴云暎喽?霎时间,在董夫人眼中,陆瞳原本腼腆的笑容,立刻就变得欲盖弥彰起来。也是,若他二人真无首尾,裴云暎又怎会在万恩寺替这医女出头,要知道那位指挥使可不是个善茬,素日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性子。如果陆瞳真是裴云暎的女人……这人可得罪不起。思及此,董夫人便笑着拉她坐下:“陆大夫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了……说起来,之前在万恩寺,我与小裴大人间还有些误会,后来小裴大人没放在心上吧。”陆瞳微微笑着,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有,哪里的话,小裴大人心胸宽大,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的。”“真的?那等小裴大人得了空,来府上坐坐,老爷早就想与他小叙一番。”“好,我一定替夫人转达。”……“阿嚏这谁背后编排我们呢。”一声响亮喷嚏声陡然响起,打碎了殿帅府清晨的冷寂。昨日下了一夜雨,院中一架蔷薇被打得七零八落,池塘水面如镜,飘浮数点嫣然落花。屋中紫檀雕螭案上,摆着一副翡翠棋局。裴云暎坐在楠木交椅上,手撑着下巴,正意兴阑珊地盯着桌上半幅残局。段小宴揉着鼻子从门外走进来,见状道:“都一月了,逐风哥给的这幅残棋还没解开?”裴云暎“嗯”了一声。殿前司天武右军副指挥使萧逐风,身为裴云暎挚友,身家清白,品性出众,无不良嗜好,不爱吃不爱色,就爱四处搜罗棋谱。他自己棋艺又烂,寻到一方棋谱,解不开,就要拉着裴云暎来帮忙。裴云暎对下棋一事并无兴趣,奈何萧逐风每次的赌注总是诱人。此番赌注是萧逐风在外寻到的一把银铻刀,传言锐不可当,切玉如割泥也。为了这把银铻刀,裴云暎也只能在不上差的时候努力努力。晨日从窗隙照进来,将他的脸照出一层朦胧光晕。裴云暎从玉碗里拣出一枚碧绿棋子,轻轻放在残局一角。刹那间,纠结交错的残局豁然开朗,死地也绝处逢生。他眉眼微动。成了。段小宴伸长脖子来看:“这就解出来了?”裴云暎挡住他探来的手:“别动,回头让萧二拿刀来换。”“那也得等他下差后再说。”段小宴撇了撇嘴,“他先前休沐得够久,可不得补回来差日,还要几日才得空。”说罢,又兀自叹了口气,“寻常上差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这休沐时反倒不知道干什么,怪无聊的。”裴云暎瞥他一眼:“嫌无聊?去演武场练箭。”段小宴倒吸一口凉气,喊道:“大哥,休沐日让人去练箭,这还是人吗?这么大日头去演武场,你不如提前给我备点药。”说到‘药’字,段小宴突然顿了顿,抬头看向裴云暎,“对了哥,你是不是忘了件事?”“何事?”“你忘了吗?”段小宴手忙脚乱地同他比划,“咱们上次在清河街禄元当铺,哥你帮陆姑娘付了银子,她说要用药茶抵银子的,你不会忘了吧?那可是五十两,快抵得上我两月月俸了!”裴云暎一怔,思忖片刻才道:“是有这么回事。”“你不打算去讨债吗?”段小宴提醒:“就算你不缺银子,也不能如此浪费……我听说西街一条街上全是小吃玩意儿,反正今日时候还早,顺路过去瞧瞧呗。那药茶你不要的话,我拿回去孝敬我爹,生辰贺礼都省了。”他喋喋不休说了一堆,边瞅着裴云暎的脸色,见裴云暎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又凑上前去,拖声拖气地开口:“哥云暎哥”裴云暎眉头皱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抵住他探来的脑袋,看了他一眼,段小宴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半晌,裴云暎叹了口气:“行吧。”陡然被这么轻松答应下来,段小宴还有些不敢相信:“真的?你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正好我要去城东一趟。”裴云暎站起身,顺手提起桌上长刀,“顺路。”

第五十八章 殿帅上门

陆瞳离开董府时,已经是正午了。此时正是日头最晒时,在外行走怕过了暑气,董夫人便让董府的马车送她回去。一同坐马车的还有一位婆子王妈妈,是董府的下人,先前万恩寺那一次,也是这婆子陪着陆瞳一道回去的。王妈妈如今待陆瞳的态度也客气许多,一路与陆瞳不咸不淡地交谈,待到了仁心医馆门口,陆瞳与王妈妈道了谢,撩开马车帘就要下车,冷不防听见身侧王妈妈“咦”了一声。陆瞳转头,王妈妈指着马车外:“那位好像是裴大人?”陆瞳顺着她目光看去。日头正晒,长街檐下雨后生出一层茸茸苔藓,绿得可爱,薜荔根蔓延上墙,一片夏日幽致里,冷暖两色泾渭分明。有人站在檐下阴影里,似是察觉到陆瞳的视线,于是脚步停住,抬眼朝她看来。细碎日光从门口的李子树缝隙穿过,落下零星几丝在他身上,年轻人神情藏在暗色里看不真切,那双看向她的漂亮黑眸却含着几分幽深。绯袍银刀,风姿英贵,正是那位殿前司指挥使裴云暎。陆瞳不由心中一跳。几个时辰前,她才在董夫人跟前信口胡诌,暗示自己与裴云暎亲密无间,不过须臾,就在此遇着了正主,实在有种撒谎被人抓了个正着的心虚。王妈妈目光犹在裴云暎和陆瞳之间打转,陆瞳已提起一个笑,回头冲这婆子道:“裴大人是来找我的。今日劳烦妈妈跑一趟了,我先走一步。”王妈妈忙道:“陆大夫忙自己的就是。”看她的目光却与方才又大不一样。陆瞳见目的已到达,便不再多说,起身下了马车。才一下马车,裴云暎身侧的少年见陆瞳走来,立刻用力朝陆瞳挥舞手臂:“陆大夫!”陆瞳走过去,在裴云暎和段小宴跟前站住,道:“裴大人,段小公子。”“陆大夫,”段小宴冲她展颜笑道:“我与大人刚到此地,正想着这医馆里怎么没见着你人影,还以为你今日不在,没想到就在这里遇到了。可真是有缘。”裴云暎没说话,目光越过她身后落在了停在医馆门口、董家的那辆马车上。“那是太府寺卿府上马车?”他扬眉。陆瞳道:“不错。”裴云暎漫不经心地点头,笑着看向陆瞳,目光有些异样:“陆大夫什么时候和太府寺卿这样要好了?”陆瞳心中一沉。他语气平静,看她的眼神却如刀锋利刃,犀利得很。陆瞳定了定神,敛眉回答:“这还得多亏裴大人上回出手相助,董夫人与我解开误会,我便偶尔去太府寺卿府上为董少爷施诊。”不动声色地又将球踢了回去。裴云暎垂眼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点头:“原来如此。”语气淡淡的,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陆瞳又看向裴云暎:“不知裴大人突然前来,所为何事?”“来讨债啊。”“讨债?”他“啧”了一声,笑着提醒陆瞳:“陆大夫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忘了,之前禄元当铺中,你还欠我两包春水生。”禄元当铺?春水生?陆瞳恍然。这些日子她忙着制售“纤纤”,确实将这件事给忘了。段小宴瞅了瞅陆瞳:“陆大夫,你还真是将我们大人忘得一干二净。”银筝刚从里铺出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不由轻咳两声,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陆瞳和裴云暎之间有点什么。陆瞳转身往医馆走:“我去拿药茶,裴大人、段公子,进来坐吧。”铺子里很是清净。今日太热,杜长卿怕热躲懒,没来医馆,只有阿城和银筝在店里忙活。里铺倾倒的药材已被阿城收拾干净,银筝请二人在竹椅上坐下,又进小院给二人沏茶。阿城远远站在一边,小伙计机灵,早看出这二人身份不同寻常,尤其是坐在屋中那位年轻人,金冠绣服,形容出众,瞧着是位俊美潇洒的世宦子弟,腰间那把长刀却凛然泛着寒光,将这锦绣也镀上一层锋利。虽笑着,笑意却又好似并未到达眼底。让人又想亲近,又生畏惧。阿城走到陆瞳身边,望着裴云暎问:“陆大夫,这是你的熟人么?”若非熟人,银筝怎会将这二人迎进来,还去给他们沏茶?能在仁心医馆喝上茶的,如今也就一个老主顾胡员外而已。裴云暎:“是啊。”陆瞳:“不熟。”声音同时响起,答案却截然不同。裴云暎似笑非笑地看向陆瞳,面上倒是没半分恼意。陆瞳淡淡道:“萍水相逢,几面之缘,算不得相熟。”“陆姑娘这么说可有些无情。”段小宴摸了摸下巴,“且不提我们大人先前在宝香楼下救了你一命,也不说在万恩寺董夫人跟前替你周旋说情,光是上次在禄元当铺见面,也不过才过了一月。”“我家大人替你付了五十两银子才赎了钗簪首饰,五十两都抵得上我两月俸禄了。这世道,非亲非故的,谁会好心借给旁人那么大一笔银子。”段小宴撇了撇嘴:“我都认识大人多少年了,他可从没借给我这么多。”闻言,阿城有些惊讶地看向陆瞳:“陆大夫,你还买过首饰钗环?”陆瞳素日里衣饰简单,从没戴过什么首饰珠宝。杜长卿还曾在背后与阿城提起说,只说白瞎了这样一张容颜,连个打扮都不会,穿得比他家仙去的老祖母都素。“怎么,”裴云暎随口问:“没见你们家陆大夫戴过?”阿城笑起来:“是没见过,说起来,自打陆大夫来我们医馆以来,小的还从未见她穿戴过什么首饰呢。”他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好,看了陆瞳一眼,又赶忙补了一句,“不过陆大夫长得好,不戴那些首饰也好看。”裴云暎轻笑一声,目光落在站在药柜前的陆瞳身上:“那就奇了,陆大夫花费重金买下的首饰发钗,怎么不戴在身上?”陆瞳正挑拣药材的动作微微一顿。这人实在难缠。银筝之前见过裴云暎几次,知晓裴云暎心思深沉,又在陆瞳的嘱咐下,刻意避开与裴云暎交谈,免得被此人套过话去。但阿城不同,阿城是第一次见裴云暎,不知裴云暎身份,也不知裴云暎危险。她并不转身看裴云暎的神情,只平静地回道:“坐馆行医,钗环多有不便,若有盛大节日,自当佩戴。”“大人没看见而已。”裴云暎点头:“也是。”他往后仰了仰,忽道:“说来很巧,陆大夫在禄元当铺赎回的其中一支花簪,出自城南柯家。”“柯家?”陆瞳转过身,面露疑惑。他盯着陆瞳的眼睛:“四月初一,万恩寺,陆大夫所宿无怀园中,死的那位香客,就是京城窑瓷柯家的大老爷。”阿城眨了眨眼,不明白裴云暎为何突然与陆瞳说起这个。陆瞳道:“是么?”她垂下眼睛:“那可真是不吉利。”段小宴问:“陆大夫不记得那个死人了?”陆瞳微微睁大眼睛,语气有些奇怪:“我从未见过此人,何来记住一说?况且殿帅不是说过,我贵人多忘事,平日里忙着制售新药,无关紧要的人事,早已抛之脑后。”段小宴一噎,下意识地看了裴云暎一眼。陆瞳这话的意思是,不就是裴云暎也是“无关紧要的人事”,所以才会将先前禄元当铺的一干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吗?殿前司右军指挥使,出身通显的昭宁公世子,居然有朝一日也会被人嫌弃得这般明显。真是风水轮流转。正想着,毡帘被掀起,银筝端着两杯茶走上前来,将茶盏放在二人跟前:“裴大人、段公子请用茶。”茶盏是甜白瓷小碗,入手温润,茶叶看起来却有些粗糙,香气泛着一股苦涩,茶汤也是浑浊的,闻上去不像是茶,更像是药。段小宴怕苦,瞪着面前的茶盏迟迟不敢下嘴,一旁的裴云暎却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气淡于药气,涩得要命,他微微蹙眉,放下茶盏站起身,目光落在这逼仄又狭小的医馆里。仁心医馆药铺狭小,但因背阴,门前又有一棵大李树,枝繁叶茂几乎将整个药铺包裹进去,是以虽是夏日,铺子里并不炎热。那位年轻东家大概也是会享受之人,茶垆禅椅,竹榻花瓶。药柜都被擦拭得很干净,正对墙的地方,悬着一方水墨挂画。挂画下的桌上,则胡乱放着一本《梁朝律》,翻到一半,被风吹得书页窸窣作响。这铺子不大,却打整得及其雅素精洁,端阳悬挂的艾草与香囊还未摘下,四处弥漫着淡淡药香,既无蚊蝇,又消夏安适。有风从里铺深处吹来,吹得毡帘微微晃动,院中隐有蝉鸣声响。年轻人走过去,就要伸手挑开毡帘。有人挡在了他面前。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陆大夫这是何意?”陆瞳站在毡帘前,神情有些不悦:“裴大人,没人告诉过你,不要随意闯进女子闺房吗?”“闺房?”裴云暎错愕一瞬。一旁的银筝见状,连忙解释:“裴大人,我家姑娘素日里就住在这小院里,的确是女子闺房……”他有些意外,似没想到陆瞳竟住在这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陆大夫怎么住在医馆?”寻常坐馆大夫,都宿在自己家中,何况陆瞳还是个年轻女子。陆瞳笑了笑:“盛京不比别地,米珠薪桂。如我这样的寻常人,宿在医馆正好可以节省釜资。”“殿帅乃官爵子弟,不理解也是自然。”她言语无岔,但提起“官爵子弟”时,眸中隐隐闪过一丝隐藏不住的憎恶。裴云暎若有所思。半晌,他才道:“这医馆地处西街,往前是酒楼,盛京无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视。陆大夫眼光不错,此地虽简陋,却比住别地安全。”银筝心中一跳。裴云暎这番话,与陆瞳当初刚搬来仁心医馆时说得一模一样。他又看了毡帘一眼,这才收回视线:“原来是闺房,陆大夫刚才这样紧张,我还以为里面藏了一具尸体。”这听上去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让陆瞳的眸色顿时冷沉下来。她抬眸看向眼前人。裴云暎长得极好。丰姿洒落,容色胜人。大约又因出身高门,纵然站在昏暗狭窄药铺里,也掩不住在锦绣堆中常行的风流矜贵。他又生了一双动人眉眼,漂亮深邃,看人的目光初始觉温柔和煦,细细探去,骤觉凌厉又漠然。这人敏锐得让人讨厌。陆瞳整个人罩在他身影中,目光在他绣服上暗银的云纹上停留一瞬,然后离开。她开口:“裴大人玩笑,这里是医馆,不是阎罗殿。”裴云暎不以为意:“就算真是阎罗殿,我看陆大夫也有办法不被人发现。”他唇角微弯,目光从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梁朝律》上掠过,“陆大夫不是已经将盛京律令研读透彻么?”陆瞳心中一沉。他竟连这个也注意到了。“大人有所不知,如我们这般门第低微的百姓,免不了被人上门找麻烦,若不将律法研读清楚,总是会吃亏的。”“毕竟,”她直视着裴云暎眼睛,“法不阿贵,绳不绕曲,是吧?”裴云暎静静看着她,没说话。他二人一来一回,言语神情温煦又平静,却如在狭小里铺里悬上一柄将出鞘而未出鞘的利剑,让周围的气氛都紧张起来。阿城望着这二人,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走到陆瞳身侧小心提醒:“陆大夫,银筝姑娘要拿‘春水生’,可是自打熟药所的人拿走局方后,咱们药铺里已经没有做新的‘春水生’了。”“春水生”被御药院收归官药,除非官药局,别的药铺医馆都不能私自售卖,仁心医馆也不行。陆瞳沉默一下,同裴云暎说明此事,走到药柜前,弯腰从最底下搜罗出最后几罐“纤纤”,连带着附送的服药禁忌一同递到裴云暎手上。“如今医馆里没有春水生,‘纤纤’卖得最好,裴大人若是不嫌弃,可用这个替代。”裴云暎接过她手中药罐,又看向那服药的禁忌单子。那单子比姑娘的腰带还长,他垂眸扫过:“忌甜忌油腻,每日三服按时服用,用完不可立刻躺坐,服后一个时辰行走二里……”裴云暎先是意外,随即失笑:“陆大夫,你这服药禁忌照做完,就算不吃药,也很难不纤瘦身形吧?”这么多条条框框,又是吃食又是行止,每一样都可以纤瘦,那药茶看着反倒有没有都一样了。陆瞳:“是药三分毒,光靠药茶常人难以坚持,照单做事,才能有最佳效用。”“裴大人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为你另配一幅方子补养。”阿城悄悄看了裴云暎一眼,这位年轻大人看上去高瘦却不羸弱,身形利落得很,肩宽腰窄的,实在不像是需要药茶锦上添花的模样。“喜欢喜欢!”段小宴一把将药罐夺走,笑眯眯道,“大人不用的话,不如给我啊。我家栀子近来胖得不能见人,这药茶我给它尝尝正好!”说罢,也不顾裴云暎是什么眼色,径自将纤纤揣进怀中。裴云暎看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这般无赖举动。陆瞳问:“裴大人,我们这算是两清了吧?”裴云暎扬了扬眉:“陆大夫这是在赶客?”“大人多心。”阿城:“……”勿怪那位公子多心,他也觉得今日的陆大夫不如往日好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的。裴云暎点了点头,招呼身侧段小宴拿好药茶,对陆瞳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日后有机会再同陆大夫讨教医理。”“最好不要有机会。”陆瞳半点不给他情面。段小宴险些呛住。陆瞳垂眸:“和医者时常见面并非好事。我希望大人身体康健、眠食无疾,与我再无相见之期。”段小宴挠了挠头。话是好话,说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听上去倒像是诅咒,让人毛骨悚然的?裴云暎瞧着她,半晌,他点头:“好啊,我尽量。”段小宴与裴云暎离开了仁心医馆,往西街尽头走去。来时马匹拴在街口酒坊的马厩里。段小宴回身望了望,对裴云暎道:“哥,陆姑娘看着好像不太喜欢你。”那位陆大夫看起来客气又疏离,礼数也是恰到好处,不过言辞神情间,总透着一股隐隐的不耐,好似他们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你是不是曾经得罪过她?”段小宴问。若非如此,以裴云暎这幅漂亮皮囊,怎么着也不该招姑娘讨厌才是。裴云暎笑了一下:“说不定是因为我看穿了她真面目。”“真面目,什么真面目?”裴云暎想了想:“你不觉得,她看起来很像……”“像什么?女菩萨?”“当然不是。”他淡淡道:“女阎罗。”

第五十九章 赵飞燕

“姑娘,那位小裴大人好可怕,分明是笑着的,怎么看上去好像殿里的阎罗?”裴云暎走后,医馆里,银筝小心翼翼绕到陆瞳跟前,低声问:“他提起柯家的事,不会发现什么了吧?”陆瞳摇头:“不会。”默了一下,又道:“就算有,也没有证据。”柯家已彻底倒了,唯一的证人万福早在多日前携妻带子离开盛京,下落不明。柯家新妇回了娘家,树倒猢狲散,柯家下人逃的逃散的散,唯一的柯老夫人,听说不久前与偷盗家财的婆子撕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抬回榻上躺了不过片刻就没了气。曾被太师府青睐盛极一时的窑瓷柯家,门庭已然败落。裴云暎身为殿前司指挥使,就算对柯家一事心生疑窦,只要他不想自毁前程,就不能主动插手和前朝有关人之案,自惹麻烦。此事也就过了。银筝本还有些担心,见陆瞳并不在意的模样,渐渐的也镇定下来,给陆瞳递了杯茶,低声问陆瞳:“姑娘今日去董府,可算顺利?”陆瞳“嗯”了一声,接过银筝手里的茶抿了一口。茶水清苦,驱走夏日炎气,她合上茶盖,将茶盏放下,轻轻揉了揉眉心。这些日子,她做纤纤也罢,教人在市井传言“猪肉潘安”也罢,不过是为了将这药茶之名散布广远,传到有心之人耳中。譬如.....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耳中。盛京有名的“范青天”范正廉,明察秋毫,严明执法。也是这位范青天,给陆谦定罪通缉,令陆谦成为人人喊打的阶下囚。她对范家一无所知,曹爷谨慎又不肯倒卖官家的消息,要接近范家,只能靠陆瞳自己。她只是个普通医馆的坐馆大夫,范正廉这样的人家,素日里看病都是找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她没有别的机会。好在银筝厉害,愣是从街坊邻居杜长卿的嘴里拼凑出一点有用的消息。范正廉的夫人赵氏身材丰腴,一心想要柳腰纤细,陆瞳就做了“纤纤”,待这药茶名满盛京、在高门贵府中的夫人小姐们间广为流传之时,或许会为赵氏知晓。盛京很大,常武县整个县的平人加起来也不及盛京外城百户农庄兴旺,要让一件消息传到想要听之人的耳中,充满了巧合与偶然。但她很有耐心,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不择手段也好,另换他方也罢,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一个人处心积虑想接近另一个人,总会找到办法。陆瞳手指无意识摸索着杯盏花案凸起的纹路。董麟今日对她说的话又浮起在耳边。“再过段日子,盛京观夏宴,众夫人小姐都会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于他人。”观夏宴……众夫人小姐都会参加,不知范正廉的夫人赵氏会不会在场。今日她先有言语误导董夫人,错认她和裴云暎的关系,后有王妈妈在马车上亲眼见到裴云暎来医馆门口找人,若无意外,王妈妈应该会将此事回禀董夫人。董夫人一心想缓和与裴云暎的关系,就算为了卖裴云暎个人情,也会帮她在观夏宴上提点两句。陆瞳的心里,隐隐浮起一层久违的期待来。这期待像是多年前芸娘在她伤口处放上的一只漆黑甲虫,蠕动着钻进了她体内,在她四肢百骸中游走,于皮肤下爬过一片无声的战栗。让人又渴望,又畏惧。她深吸了口气,按捺住那份隐秘的战栗,唤身侧人名字:“银筝。”“怎么了,姑娘?”陆瞳望向她:“我想知道,盛京观夏宴何时开始?”银筝眨了眨眼睛,随即狡黠一笑:“您放心,包在我身上!”……陆瞳的本意是想,观夏宴中,赵氏可能会出席,介时董夫人顺口一提,“纤纤”或许能为详断官夫人搭上一丝关系。但董夫人的动作比陆瞳想象的快多了。三日后,盛京范家府邸中。厢房外挂着的八哥一大早就在笼里吵闹。小院凉亭中坐了个雪青纱衣的妇人,俊眉修眼,丽色夺人,正是太府寺卿董老爷的妻子董夫人。身侧服侍的小童送上清茶,低声道:“夫人稍待片刻,我家夫人即刻就来。”董夫人点了点头。范家老爷范正廉乃当今审刑院详断官,正值盛年,几年时间里擢升极快,连带着他的夫人也水涨船高。董夫人今日就是来给范夫人送帖子的。约等了半柱香时刻,远处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簇拥着一位年轻妇人袅袅行来。这少妇穿了件桃红蹙金琵琶长裙,鬓挽乌云,眉如新月,戴了只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生得肌骨莹润,艳若桃花,好似一方剥了壳的荔枝娇艳逼人。她走到董夫人身边,边用水绿花果图汗巾拭汗,边同董夫人笑道:“姐姐等了许久了吧?”这便是详断官范正廉的夫人赵氏了。董夫人端详着赵氏。赵氏生得很美,新月笼眉,春桃拂脸,她还有一个动人芳名,叫做飞燕,正好与史书中所记的那位艳丽凝香的祸国妖姬同名。她自己也知自己容色盛人,看别人总带几分自傲之色。寻常但凡出席场合,总不乐意被旁人夺走风头。譬如今日又非出席小聚,也打扮得这般盛装。董夫人笑道:“哪里,我也才刚坐下。”又令身边丫鬟呈上帖子:“过些时候观夏会的帖子,我亲自与你送来。”赵氏面上显出几分惭意:“劳烦姐姐跑这一趟了,本来昨日午后我该来府上叨扰。结果老爷公务繁忙,我在府中等至掌灯,只能作罢。”董夫人心中就暗暗翻了个白眼。这赵飞燕未出阁前是从七品的小官之女,家世委实算不得丰厚。本来嫁与范正廉也算门当户对,谁知这夫君不知走了何方运道,仕途一路平步青云,不过短短几年已做到审刑院详断官。瞧这模样,还要继续往上升。做夫君的仕途得意,做妻子的娘家不盛,便只有更加谨小慎微。赵飞燕每日将自己装扮得格外妍丽,把三从四德遵从到骨子里。等着范正廉下差,陪他一同用饭,范正廉处理公务时,赵飞燕就在一边红袖添香……此等举止在赵氏眼中是甘之如饴,在董夫人眼中却是个冤大头。何必。董夫人拍了拍赵氏的手,叹道:“范大人有你这般贤惠的妻子,也是他福气。”赵氏谦逊地一笑。“不过你先前不是还说,范大人这月要休沐,怎生还在忙?”赵氏啐了一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审刑院里旁人是做什么的,整日离了他便不行一般。”话虽是斥责的,语气却是有些得意。这范正廉如今是盛京有名的“范青天”,都言他办事能干,详断清名,人人都说审刑院没了范大人,一日都撑不过去。董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嘲讽。谁都知道范正廉爱色,却又顾惜名声,虽不至于在外养外室,却也算不得干净。那些莺莺燕燕的风闻想必赵氏也知晓,不仅要替夫君遮掩,还要自己骗自己。赵飞燕白白担了祸国妖姬的美貌,却将贤良淑德做到了极致,也不知史书上那位妖姬瞧见与自己同名的后人卑微到如此地步,会作何感想。董夫人正想着,面前的赵氏牵起董夫人的纱衣打量一番,夸赞道:“姐姐这衣裙真好看。”赵氏是最爱美的,素日里盛京时兴的衣裙首饰她总要最先穿到身上。董夫人会意,笑说:“是我儿上月孝敬了我几匹纱缎,我看天热拿出来做衫裙正好。妹妹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送几匹过来。”赵氏恋恋不舍地摸了董夫人衣袖许久,终是摇了摇头:“还是罢了。”倒不是赵氏不好意思受用,实则是这纱缎穿在她身上,不如穿在董夫人身上好看。赵氏闺名飞燕,却与那位能在掌上起舞的绝色姝丽截然不同。身材丰腴饱满,配着她那张娇艳容颜却恰到好处,是珠圆玉润之美。可惜赵氏自己并不懂得欣赏自己的美,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些弱柳扶风的纤细之美。尤其是这几日,范正廉曾无意间说过几次他手下的一位女儿。那姑娘赵氏见过,容貌比不上自己,腰肢却着实纤细。赵氏盯着董夫人的雪青纱缎,看着看着,忽然对董夫人开口:“不过,我怎么觉着姐姐最近消瘦了些?”董夫人一愣。“真是消瘦了,下巴都尖了不少。”赵氏上上下下将董夫人打量一番,“莫非是近来操劳?”虽是关切的话,妇人眼中却未见担忧,反带着几分探究,董夫人便明白过来。赵飞燕素日里珍爱容颜,又因身材丰腴格外注意这一点,腰肢宽上一寸也得如临大敌。如今表面是瞧着关心她身子,实则怕是想来打探自己是如何瘦了一圈。董夫人本想随口敷衍过去,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紧接着,她转出一个笑脸,凑近赵氏,有些神秘地开口:“不瞒妹妹,我这些日子的确清减了,不过倒不是累的,是用了一味药茶。”“药茶?”“不错,是一味叫‘纤纤’的药茶,就在西街仁心医馆,这药茶还很不好买,若非我与那坐馆大夫有旧日交情,也难得寻着一两罐呢。”董夫人笑着回答。“纤纤?”赵氏嘴里念叨几遍,眼中意动,嘴上却不信道,“姐姐诓我,世上哪有这等神效的药茶?”董夫人叹气:“谁要诓你?那药茶货真价实,我不过用了半罐便颇有成效,听说还曾让屠夫变潘安。对了,那猪肉潘安如今在城东庙口斩骨头,每日来瞧他的人都能排上长队,妹妹要是不信,找人瞧一瞧就知是真是假。”“不过呢,这药茶稀罕,我也只得了一罐,妹妹就算想要,恐怕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不说还好,一说,赵氏更是心痒难耐。她本被董夫人一番话引出兴趣,素日里又最看重此种,听闻此话,焉有等待道理,登时就令丫鬟去城东庙口去探个究竟。丫鬟走后,董夫人又与赵氏说了会儿话,瞧出了赵氏心不在焉,董夫人才起身告辞。待出了范府门上了马车,身边婢子询问:“夫人,为何要将仁心医馆的事说与范夫人?就算是为了帮陆大夫,可要是少爷的事被别人知道了……”要是董麟肺疾一事被众夫人知道了,日后于董麟婚配上也会有所阻碍。“我自然知道。”董夫人的笑容冷下来,“只是难得见她喜欢,拿出来做个人情罢了。”“那个陆瞳亲口应过我,不会将麟儿的事说与他人。一旦泄密……我也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再说,”董夫人目光动了动,“我也不全是为了帮她。”陆瞳三日前送了一罐药茶给董夫人,希望董夫人能在京城贵女圈中替她宣扬几句。当时董夫人也是随口答应,实则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要主动承认自己用纤瘦药茶,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但她的想法在王妈妈回来后改变了。送陆瞳回医馆的王妈妈回禀她说,亲眼见着裴云暎在仁心医馆门口等候陆瞳,他二人举止亲密,谈笑风生。这便让董夫人不得不多想。在万恩寺那一次,裴云暎曾替陆瞳解围,董夫人是怀疑过他二人关系,哪怕陆瞳亲口承认她与昭宁公世子关系匪浅,董夫人心中总存在几分怀疑。毕竟一个是出身通显、年少有为的贵胄子弟,一个是抛头露面、身份低微的平民医女,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差距都实在太大了。但王妈妈亲眼所见,做不得假。陆瞳与裴云暎有私情。帮陆瞳的忙,就是帮裴云暎的忙,这位殿前司指挥使如今深得圣宠,他父亲昭宁公在朝堂之上地位又很高。可惜这父子二人表面上看着好说话,实则极为傲慢,很难亲近。有了陆瞳这层关系,不愁拿不下裴云暎。婢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觑着董夫人的脸色小心开口:“范大人如今也不过是个详断官职务,还不如老爷官位,怎值得夫人这般费心,还亲自跑一趟……”“住嘴。”婢子不敢多话了。董夫人冷冷看她一眼:“你懂什么。”范正廉如今看着,官位的确不如太府寺卿。但自家老爷亲自提点过自己,范正廉与当今太师府背后或有渊源。谁都知如今戚太师权倾朝野,董大人正愁无甚途径交好太师府,有了这层关系,日后就好办得多了。所以董夫人才隔三差五地寻些脂粉绸料送与赵飞燕,想着赵飞燕爱美,投其所好。奈何赵飞燕眼光刁钻,挑剔这个挑剔那个,倒时常把董夫人气得背后翻白眼。如今赵飞燕心心念念纤瘦身形,陆瞳医馆里的药茶可谓是雪中送炭,要真是成了,只怕比什么都好用。而得了赵飞燕的欢心,赵飞燕枕边风一吹,老爷与范正廉的关系也就能更近一把。董夫人微微笑了笑。她才不要像赵飞燕一般,将自己时时打扮成妖精拴住夫君的心,在仕途上帮男人一两把,比美貌更有用。妇人放下车帘,身子往后一仰,阖上眼道:“走吧。”

第六十章 读书人

范府发生的这些事,陆瞳并不知晓。一大早,仁心医馆刚开门不久,铺子里就来了位客人。是位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直裰,黑布鞋上满是泥泞,瞧打扮是位清贫儒生。儒生神情慌乱,脸色发白,不知是不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的模样。银筝正在门口扫地,见状放下扫帚,问道:“公子是要买药?”陆瞳看了一眼这人,见他五官很有几分面熟,还未说话,儒生已经三两步走进来,隔着桌柜一把抓住陆瞳衣袖,哀切恳求道:“大夫,我娘突然发病,昨日起便吃不下饭,眼下话都说不得了,求您发发善心,救救我娘的命!”边说,边掉下泪来。这个时间杜长卿还未过来,铺子里除了陆瞳,只有阿城与银筝二人。银筝有些犹豫,毕竟对方是个陌生男子,而陆瞳到底是年轻姑娘家,独自出诊未免危险。倒是一边的阿城看清了儒生的脸,愣过之后小声道:“这不是吴大哥么?”陆瞳转过脸问:“阿城认识?”小伙计挠了挠头:“是住西街庙口鲜鱼行的吴大哥,胡员外常提起呢。”小孩子心善,见这儒生凄惨模样难免恻然,帮着央求陆瞳道:“陆大夫,您就去瞧一眼吧,东家来了后我会与他说的。”儒生站在门口,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红着眼睛求她:“大夫……”陆瞳没说什么,进小院里找出医箱背上,叫银筝跟着一起出门,对他道:“走吧。”儒生呆了呆,立刻千恩万谢地埋头带路,银筝跟在背后,低声提醒:“姑娘,是不是让杜掌柜跟着比较好?”陆瞳到了仁心医馆许久,除了给董少爷看病外,都是在铺子里坐馆。杜长卿从不让她单独出诊,说她们两个年轻女子,来盛京的时间还短,有时候人生地不熟,怕着了人道。银筝的担忧不无道理,但陆瞳只摇了摇头:“无事。”她盯着前面吴秀才匆匆的背影,想起来自己曾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人一面了。大概在几月前,春水生刚做出不久时,这儒生曾来过仁心医馆一次,从一个破旧囊袋中凑了几两银子买了一副春水生。那药茶对他来说应当不便宜,他在铺子门口犹豫了许久,但最后还是咬牙买了,所以陆瞳对他印象很深。儒生边带路边道:“大夫,我叫吴有才,就住西街庙口的鲜鱼行,昨天半夜我娘说身子不爽利,痰症犯了。我同她揉按喂水,到了今天晨起,饭也吃不下,水也灌不进。我知道让您出诊坏了规矩,可这西街只有您家医馆尚在开张,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虽神色憔悴枯槁,语气却仍曼有条理,还记得同陆瞳致歉,看上去是识礼之人。陆瞳温声回答:“没关系。”她清楚吴有才并未说谎。自打上回春水生被收归官药局后,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段时日里,杏林堂没再继续开张。吴有才想要在西街找个大夫,也唯有找到她头上。所谓病急乱投医,何况是没得选。吴有才心急如焚,走路匆忙走不稳,好几次跌了个踉跄,待走到西街尽头,绕过庙口,领着她们二人进了一处鲜鱼行。鱼行一边有数十个鱼摊,遍布鱼腥血气,最后一处鱼摊走完,陆瞳眼前出现了一户茅屋。这屋舍虽然很破旧,但被打扫得很干净。篱笆围成的院子里散养着三两只芦花鸡,正低头啄食两边的草籽,见有客人到访,扑扇着翅膀逃到一边去。吴有才顾不得身后的陆瞳二人,忙忙地冲进屋里,喊道:“娘!”陆瞳与银筝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简陋的屋子里四面堆着各种杂物,屋门口地上的炉子上放着一只药罐,里面深褐色汤药已经冷了。靠窗的屋榻上,薄棉被有一半垂到了地上,正被吴有才捡起来给榻上之人掖紧。陆瞳走近一看,床的中间躺着一个双眼紧闭的老妇人,骨瘦如柴、肤色灰败,槁木死灰般暮气沉沉。吴有才哽咽道:“陆大夫,这就是我娘,求您救救她!”陆瞳伸手按过妇人脉,心中就是一沉。这妇人已经油尽灯枯了。“陆大夫,我娘……”陆瞳放下医箱:“别说话,将窗户打开,油灯拿近点,你退远些。”吴有才不敢说话,将油灯放在床榻跟前,自己远远站在角落。陆瞳叫银筝过来,扶着这妇人先撬开牙齿,往里灌了些热水。待灌了小半碗,妇人咳了两声,似有醒转,吴有才面色一喜。陆瞳打开医箱,从绒布中取出金针,坐在榻前仔细为老妇人针渡起来。时日一息不停地过去,陆瞳的动作在吴有才眼中却分外漫长。儒生远远站在一边,两只手攥得死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紧紧盯着陆瞳动作,额上不断滚下汗来。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院的日头从屋前蔓延至屋后,树丛中蝉鸣渐深时,陆瞳才收回手,取出最后一根金针。榻上的老妇人面色有些好转,眼皮恍惚动了动,似是要醒来的模样。“娘”吴有才面上似悲似喜,扑到榻前,边抹泪边唤母亲。他心中万转千回,本以为母亲今日必然凶多吉少,未曾想到竟会绝处逢生,世上之事,最高兴的也无非是失而复得,虚惊一场。身后是妇人的呻吟与吴有才的低泣,陆瞳起身,将这令人泣泪的场面留给了身后的母子二人。银筝的一颗心悬得紧紧的,此刻终于也落了地,这才松了口气,一面边帮着陆瞳收拾桌上的医箱一面笑道:“今日真是惊险,好在姑娘医术精湛,将人救活了。不然这般光景,教人看了心中也难过。”这母子二人依偎过活,挣扎求生的模样,总让人心中生出同情。陆瞳也有些意动,待收拾完医箱,正要转身,目光掠过一处时,忽然一愣。墙角处堆着许多书。这屋舍简陋至极,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张榻和裂了缝的桌子,两只跛腿的木板凳外,就只剩下堆积的锅碗杂物。那些杂物也是破旧的,不是有锈迹就是缺了角,要叫杜长卿看见了,准当成亵物杂碎扔出门去。然而在这般空空如也的破屋中,所有的墙角都堆满了书籍。一摞摞叠在一起,像一座高陡的奇山,令人惊叹。读书人……陆瞳盯着角落里那些书山,神情有些异样。这是读书人的屋子。她看的入神,连吴有才走过来也不曾留意,直到儒生的声音将她唤醒:“陆大夫?”陆瞳抬眸,吴有才站在她跟前,目光有些紧张。陆瞳转头看去,老妇人已经彻底醒了过来,但神情恍惚,看上去仍很虚弱,银筝在给她舀水润嘴巴。她收回目光,对吴有才道:“出来说吧。”这屋子很小,待出了门,外头就亮了许多。芦花鸡们尚不知屋舍主人刚刚经历了一番死劫,正悠哉悠哉地窝在草垛上晒太阳。吴有才看着陆瞳,一半感激一半踌躇:“陆大夫……”“你想问你娘的病情?”“是。”陆瞳沉默一下,才开口:“你娘病势沉重,脉象细而无力,你之前已请别的大夫看过,想必已经知道,不过是挨日子。”她没有诓骗吴有才,这无望的安慰到最后不过只会加深对方的痛苦。谎言终究无法改变现实。吴有才刚高兴了不到一刻,眼睛立刻又红了,眼泪一下子掉下来:“陆大夫也没办法?”陆瞳摇了摇头。她只是大夫,不是神仙。况且救人性命这种事,对她来说其实并不擅长。“她还有至多三月的时间。”陆瞳道:“好好孝敬她吧。”吴有才站在原地,许久才揩掉眼泪应了一声。陆瞳回到屋里,写了几封方子让吴有才抓药给妇人喝。这些药虽不能治病,却能让妇人这几月过得舒服些。临走时,陆瞳让银筝偷偷把吴有才付的诊金给留在桌上了。萦绕着腥气的鱼摊渐渐离身后越来越远,银筝和陆瞳一路沉默着都没有说话,待回到医馆,杜长卿正歪在椅子上吃黑枣,见二人回来,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杜长卿今日一来医馆就见陆瞳和银筝二人不在,还以为这二人是不想干了,连夜卷了包袱走人。待阿城说清楚来龙去脉后才没去报官。他问陆瞳:“阿城说你们去给吴秀才他娘瞧病了,怎么样,没事儿吧?”银筝答:“当时情势倒是挺危急的,姑娘现下是将人救回来了,不过……”不过病入膏肓的人,到底也是数着日子入地。杜长卿听银筝说完,也跟着叹了口气,目光似有戚然。陆瞳见他如此,遂问:“你认识吴有才?”“西街的都认识吧。”杜长卿摆了摆手,“鲜鱼行的吴秀才,西街出了名的孝子嘛。”陆瞳想了想,又道:“我见他屋中许多书卷,是打算下科场?”“什么打算下场,他场场都下。”杜长卿说起吴有才,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可惜运气不好,当初周围人都认定以他的才华,做个状元也说不定,谁知这么多年也没中榜。”杜长卿又忍不住开始骂老天:“这破世道,怎么就不能开开眼?”说罢一转头,就见陆瞳已掀开毡帘进了里院,顿时指着帘子气急:“怎么又不听人把话说完!”银筝“嘘”了一声:“姑娘今日出诊也累了,你让她歇一歇。”杜长卿这才作罢。里院,陆瞳进屋将医箱放好,在窗前桌边坐了下来。窗前桌上摆着纸笔,因是白日,没有点灯,铸成荷叶外观的青绿铜灯看起来若一朵初绽荷花,袅袅动人。鲜鱼行吴秀才那间茅舍屋中,也有这么一盏铜铸的荷花灯。陆瞳心中微动。读书人书桌上常点着这么一盏荷花灯,古朴风雅,取日后摘取金莲之意。许多年前,陆谦的书桌上,也有这么一盏。那时候常武县中,陆谦也常在春夜里点灯夜读,母亲怕他饥饿,于是在夜里为他送上蜜糕。陆瞳趁爹娘没注意偷偷溜进去,一气爬上兄长桌头,理直气壮地将那盘蜜糕据为己有。直气得陆谦低声凶她:“喂!”她坐在陆谦桌头,两只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词地控诉:“谁叫你背着我们半夜偷偷宵夜。”“谁宵夜了?”“那你在干什么?”“读书啊。”“什么书要在夜里读?”陆瞳往嘴里塞着蜜糕,顺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灯端详,“多浪费灯油啊。”少年气急反笑,一把将铜灯夺了回去:“你懂什么,这叫‘青灯黄卷伴更长’,‘紧催灯火赴功名’!”紧催灯火赴功名……陆瞳垂下眼帘。今日见到的那位吴有才是读书人,数次下场。倘若陆谦还活着,应该也到了下场赴功名的年纪了。父亲一向严厉,这些年家中堆满的书籍,应该也如这吴有才一般无处落脚。常武县陆家桌案上的灯火,只会比当年春夜燃得更长。但陆谦已经死了。死在了盛京刑狱司的昭狱中。陆瞳忍不住握紧掌心。银筝曾帮忙替她打听过,刑狱司的死囚与别地一样,处刑后若有家人的,给了银子,尸骨可由家人领回。没有家人的,就带去望春山山脚的后山处草草埋了。陆瞳后来去过望春山山脚的那处坟岗,那里乱草连绵,到处是被野兽吃剩的人骨,能闻见极轻的血腥气,几只野狗远远停在坟岗后,歪头注视着她。她就站在那处荒地里,只觉浑身上下的血骤然变冷,无法接受记忆中那个潇洒明朗的少年最后就是长眠于这样一块泥泞之地,和无数死去的囚徒、断肢残骸埋葬在一起。她甚至无法从这无数的坟岗中分辨出陆谦的尸骨究竟在哪一处。他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了。院子里的蝉鸣在耳中变得空旷荒凉,夏日午后的日光来势汹汹,横冲直撞地漫上人脸,冰凉没有一丝暖意,像一个令人窒息的噩梦。直到有人声从耳边传来,将这滞闷梦境粗暴地划开一个口子“陆大夫,陆大夫?”阿城站在院子与铺面中间的毡帘前,高声地喊。陆瞳茫然回头,眼底还有未收起的恍惚。在院子里洗手的银筝走了过去,将毡帘撩起,叫阿城进来说话:“怎么啦?”“铺子里有人要买药茶,外面桌柜上摆着的药茶卖光了,杜掌柜让您从仓房里再拿一些出来。”“仓房”就是院子的厨房,陆瞳有时候会多做些药茶提前放在箱子里,省得临时缺货。银筝应了,一边依照往常般问了一句:“记名的是哪户人家?”近来陆瞳让立了册子,来买药茶的客人统统记了名字,杜长卿曾说这样太麻烦,但陆瞳坚持要这么干。小伙计闻言,喜形于色道:“这回可是大人物,说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铺子外等着!”银筝正要去厨房的脚步一顿。陆瞳也骤然抬眸。观夏宴明明还有一段日子才开始,就算董夫人愿意在宴会上帮忙提点,等范正廉的妻子赵氏上钩也需要好一段日子。她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许是上天见她陆家凄惨,竟让这好消息提前降临了。阿城没注意到她们二人的异样,心中犹自激动,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称道的“范青天”!谁能想到他们这出偏僻医馆,如今连范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来买药,这要是说出去,整个西街的商贩都要羡慕哩!小伙计说完了一阵子,迟迟不见陆瞳回答,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不对,“陆姑娘?”“不用拿了。”阿城一愣,下意识看向陆瞳。女子站在桌前,望着桌角那只青铜夜灯,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似有一闪而逝的哀痛。良久,她才开口。“告诉范家人,药茶售罄,没货了。”

第六十一章 登门范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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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系统,猥琐流——詹姆斯抱怨道:“我从来没有在超级球队待过。”而陈极会说:“对的,我很幸运,我去的每一支球队都是超级球队,不夺冠就失败的那种。”顺便问詹姆斯哈登一句:“登哥要总冠军戒指吗?”......

长安牛马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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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有CP,男女主都不是完美人设,成长型,一定程度上自私,男主是莽夫!且配角不会莫名其妙降智,非无脑爽文。)‘道虽险阻,吾心甚坚’江上弦一朝穿越,勤勤恳恳在长安摆摊卖卤羊肉半年攒钱,准备给大唐餐饮业来一波震撼。凭空出现的神秘来信打乱了所有计划。“什么?这玩意儿还有任务?”“直爹贼!老娘就知道!你大爷的穿越还带业绩......

总裁的七日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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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权势滔天的帝国总裁,强势霸道,狂妄不可一世。性情高冷禁欲的他,一时兴起将她禁锢在身边,渐渐地护她成了习惯,宠她成了执念,深入骨血的痴恋让她逃无可逃。他说:“我允许你任性,但你必须在我允许的范围内任性。当初你把自己当生日礼物送给我了,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从头到脚都是我的!一根头发丝也是我!”......